黧園的古鐘敲響第十二下時，沈嶙的影子突然在青磚地上扭曲變形。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將他的影子拉長成持燈人跪拜的姿態(tài)。鄴玄廣袖輕拂，一卷泛黃的竹簡從袖中滑落，展開時簌簌落下細碎的血砂。

"這是嘉靖三十七年的契約。"鄴玄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指尖撫過竹簡邊緣的蛀洞，"你先祖立約那夜，西窗的老梅開得正盛。"

沈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院中那株古梅在月光下投下詭異的影子。盤虬的樹干上，那些看似自然的樹瘤竟隱約組成痛苦的人臉。更令人心驚的是，裸露的樹根處，幾塊刻著符咒的青磚正泛著幽幽青光。

鄴玄突然扣住沈嶙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沈嶙渾身一顫，他看見自己手臂上浮現(xiàn)出淡金色的脈絡(luò)，在肘窩處匯聚成一盞精巧的燈影。廳內(nèi)百盞青銅燈同時震顫，燈芯爆出青白色的火花，所有火焰都朝著沈嶙的方向傾斜。

"沈家的血脈..."鄴玄松開手時，沈嶙腕間已多了道朱砂色的細痕，"生來就帶著燈油的味道。你難道從未在子夜時分，聽見銅鈴的響聲？"

夜風穿過回廊，帶來若有若無的鐵鏈聲。沈嶙不由自主地跟著鄴玄走向西廂房，門楣上懸著的菱花銅鏡蒙著層泛綠的銅銹。鄴玄朝鏡面輕呵一口氣，霧氣中竟浮現(xiàn)出古老的畫面：著道袍的男子正將玉墜按在官服男子的眉心，而被壓制者赫然是年輕時的鄴玄。

鏡中的鄴玄官服下擺露出截銹蝕的鐐銬，鎖鏈另一端消失在虛空之中。現(xiàn)實中的沈嶙突然按住胸口，他的玉墜竟與鏡中景象同步滲出血珠。

"看清楚了？"鄴玄的指甲劃過鏡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你們沈家祖?zhèn)鞯膹膩聿皇球?qū)邪，而是嫁禍。"

拂曉將至時，沈嶙踉蹌著逃向霂川。當他舉起玉墜要投入河中，整段河面突然凝結(jié)成墨玉般的冰層。冰下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盞青銅燈，每盞燈里都囚禁著扭曲的人影。最靠近岸邊的燈影突然抬頭，那張與沈嶙相似的臉上，雙眼只剩下兩個冒著青煙的窟窿。

鄴玄的聲音混著晨霧飄來："現(xiàn)在知道為何你祖父要燒掉族譜了？"他的身形在曙光中逐漸凝實，連指甲都透出活人般的血色，"這些可都是你的血親長輩。"

沈嶙顫抖著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朱砂色的細痕正在滲血。而鄴玄掀開衣袖，露出手腕上一模一樣的痕跡。

"每代守燈人獻祭至親……"鄴玄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才能暫時困住我。"

晨光中，沈嶙終于看清鄴玄眼中閃爍的不是燭火的反光，而是三百年來從未熄滅的恨意。

晨霧中的霂川泛起詭異的青光，冰層下那些囚禁在燈影中的面孔突然同時轉(zhuǎn)向沈嶙。他們的嘴唇開合著，卻沒有聲音，只有鎖鏈碰撞的脆響在河面上回蕩。沈嶙踉蹌后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正被冰面吞噬——那影子的手腕上延伸出無數(shù)金線，連接著每一盞囚魂燈。

"三百年來……"鄴玄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地窖般的回音，"你們沈家用血脈為燈油，用至親作燈芯。"他的手指劃過沈嶙滲血的手腕，那些血珠竟懸浮在空中，化作十二盞微型的血燈，"但最妙的是，被獻祭者至死都以為自己在守護家族。"

河中央突然傳來冰層碎裂的聲響。沈嶙看見祖父的燈影正在下沉，那盞青銅燈上的獬豸紋與他頸間玉墜的圖案完全吻合。更可怕的是，燈中老者的嘴唇正在蠕動，分明在重復(fù)著當年臨終的囑托："守住祖宅……守住燈……"

鄴玄突然按住沈嶙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的指甲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每根指甲蓋上都浮現(xiàn)出微型的人面紋——正是西窗老梅樹瘤的縮小版。"聞到梅香了嗎？"鄴玄的聲音突然變得年輕許多，"那是用沈家女兒的魂魄養(yǎng)出來的。"

晨霧中漸漸顯露出黧園的全貌。沈嶙這才發(fā)現(xiàn)，整座宅院的布局竟與九龍燈座的紋路完全一致，而西廂房的位置，恰好對應(yīng)著燈芯所在。一陣刺骨的寒意突然竄上脊背——他童年時總在子夜聽見的銅鈴聲，分明是從那間永遠上鎖的廂房里傳出來的。

"想知道你母親真正的死因嗎？"鄴玄的官服下擺無風自動，露出腳踝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勒痕，"七月十五的往生燈……"他的話被突然爆發(fā)的犬吠打斷。沈嶙回頭看見看門老黃狗正對著河面哀鳴，它的眼睛里倒映著無數(shù)掙扎的燈影。

河冰突然全部碎裂。在飛濺的冰碴中，沈嶙看見自己的倒影變成了身著道袍的古人，手中玉墜正在滴血。而更深處的水底，十二盞青銅燈圍成詭異的陣法，最中央那盞燈里蜷縮的赫然是——

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