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冰冷的白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聿凝固的視網(wǎng)膜。
【情感債務(wù)清償完畢。抵押物:心臟(編號CN-7749)。債務(wù)人:沈承書(已故)。債權(quán)人:林晚。清算狀態(tài):已結(jié)清。】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精準地貫穿他搖搖欲墜的認知堡壘。
“債務(wù)人……沈承書?” 他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只剩下破碎的氣音。父親?那個在他記憶里永遠帶著疏離感、最終在病床上沉默離世的父親?那個……欠下了需要用一顆心、一條命來償還的“情感債務(wù)”的父親?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冰冷憤怒,瞬間沖垮了殘余的理智。他猛地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病床上那被白布覆蓋的、單薄得幾乎沒有起伏的輪廓上。恨?系統(tǒng)強加的恨?那剛才……那剛剛破土而出、幾乎將他撕裂的痛悔和那遲來的、微弱卻真實的心悸……又是什么?
“林晚!” 他嘶吼著撲過去,染血的雙手不再捶打自己,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抓住了蓋在她臉上的白布邊緣。他需要答案!需要她親口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該死的“情感債務(wù)”到底是什么!憑什么……憑什么要用她的命來還?!
“告訴我!” 他用力一扯,白布滑落,露出那張他恨了三個月,卻又在記憶碎片閃現(xiàn)時感到無比熟悉和……刺痛的臉龐。蒼白,枯槁,毫無生氣,像一朵被徹底抽干了水分的藍楹花。緊閉的眼睫下,再也不會睜開那雙曾映著花影、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眼睛。
護士驚呼著上前阻止:“沈先生!請您冷靜!林女士她已經(jīng)……”
“滾開!” 沈聿猛地揮開護士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他俯下身,雙手顫抖著捧住林晚冰冷的臉頰,指尖傳來的寒意凍得他靈魂都在哆嗦。“你起來!你起來告訴我!什么債務(wù)?!我父親欠了你什么?!要用命來還?!你說話??!” 他搖晃著她,聲音從嘶吼變成嗚咽,眼淚失控地滾落,砸在她冰冷的皮膚上,瞬間洇開,又迅速變得冰涼。
沒有回應(yīng)。只有一片死寂。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那永恒而冷漠的長音,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空氣,也切割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好……好……” 他松開手,踉蹌著后退,染血的手指深深插進自己凌亂的頭發(fā)里,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他環(huán)顧著這間被死亡氣息和尚未散盡的警報紅光籠罩的病房,目光最終落在窗外那片盛放到刺眼的藍楹花海上。
紫色……鋪天蓋地的紫色……
記憶的閘門被這絕望的顏色徹底沖垮。碎片不再是模糊的閃現(xiàn),而是洶涌的洪流,帶著色彩、聲音、溫度,將他淹沒。
**那個午后。陽光明媚得晃眼。**
年輕的父親沈承書,穿著熨帖的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小心翼翼地扶著那棵纖細的藍楹樹苗。泥土的芬芳混著青草的氣息。旁邊,是母親許蕓溫柔的笑臉,她拿著水壺,眼神里滿是期待和愛意。
“小聿,小心點挖坑,別踩到樹根了。” 母親的聲音輕柔得像風(fēng)。
小小的沈聿笨拙地用小鏟子刨著土,咯咯地笑。
“晚晚,扶穩(wěn)點哦,這可是送給你蕓姨的寶貝!” 父親爽朗的笑聲響起,帶著一種沈聿成年后從未再聽過的、純粹的、放松的快樂。
鏡頭猛地拉近。
扶著樹苗另一側(cè)的,是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連衣裙的少女。她約莫十二三歲,身形單薄,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沾濕貼在光潔的額角。她聽到父親的話,抬起頭,對著母親羞澀地一笑,陽光下,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干凈,明亮,帶著小心翼翼的歡喜和孺慕。
那是林晚。童年記憶里那個總是安靜地跟在母親身后,像個小尾巴一樣的鄰家女孩林晚!那個母親常常心疼地揉著她頭發(fā),嘆息著“晚晚這孩子命苦”的林晚!
沈聿如遭雷擊,僵在原地。無數(shù)被遺忘的細節(jié)瞬間涌入腦海:
* 母親看向林晚時,總是帶著一種超乎尋常的、近乎補償般的疼惜。
* 父親看向林晚的眼神,有時會帶著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愧疚和復(fù)雜,那是年幼的沈聿無法理解的。
* 林晚總是很安靜,很懂事,但她的目光常常會追隨著母親,像雛鳥依戀著溫暖的巢穴。而當父親偶爾對她流露出溫和時,她眼里會瞬間迸發(fā)出受寵若驚的亮光。
* 母親去世后不久,林晚就消失了。父親對此諱莫如深,只說她被遠房親戚接走了。從此,那個安靜的女孩,連同母親溫柔的笑容,一起被塵封在記憶的角落,被后來洶涌的恨意徹底覆蓋。
“晚晚……” 沈聿喉嚨里滾出這個塵封多年的昵稱,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他猛地看向病床上冰冷的軀體,又猛地看向窗外那片紫色的花海。父親當年種下的,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花樹?那分明是……是送給母親許蕓的禮物!是父親對母親愛意的象征!而林晚……那個扶著樹苗、滿眼孺慕看著母親的女孩……她……
一個可怕的、模糊的輪廓在沈聿混亂的腦海中成型。債務(wù)?情感債務(wù)?父親……對林晚……或者……對林晚的……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悲號從沈聿胸腔里爆發(fā)出來!那聲音里蘊含的痛苦、悔恨、被命運玩弄的憤怒,遠比剛才心臟停止時更加慘烈,更加絕望!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著病床冰冷的金屬邊緣,身體劇烈地抽搐、顫抖,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反復(fù)鞭撻。
他懂了。他終于懂了那“情感債務(wù)”的冰山一角。父親欠下的,或許是對林晚母親的虧欠(那個從未被提起、卻讓母親格外疼惜林晚的原因),或許是對林晚本人未盡的責(zé)任……這份沉重的債,最終以一種最殘忍、最扭曲的方式,落在了他和林晚的頭上。而林晚,這個被命運虧欠的女孩,選擇了用自己最后的心跳、最后的氣息,甚至背負著他滔天的恨意,來徹底了結(jié)這一切!
她不是要他恨她。她是要他活著!是要斬斷那纏繞兩代人的、名為“債務(wù)”的鎖鏈!用她的心,她的命,換他一個沒有背負、可以重新開始的未來!
而他……他這三個月做了什么?他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他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他任由那顆屬于她的心,在胸腔里為恨意而瘋狂搏動,最終將她殘存的生命徹底耗盡!他甚至……甚至在她生命最后的三天,在她用盡最后力氣試圖喚醒他真實感受的時候,他還在被那該死的恨意所支配,對她咆哮、質(zhì)疑!
“對不起……對不起……晚晚……” 沈聿的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金屬,發(fā)出沉悶的、絕望的撞擊聲,鮮血順著額角流下,混合著淚水,滴落在慘白的地板上。“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悔恨如同沸騰的巖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痛不欲生。他恨那該死的系統(tǒng),恨那冰冷的協(xié)議,更恨……恨那個被蒙蔽、被操控、親手將刀子捅進她心窩(盡管那里早已空洞)的自己!
病房里只剩下他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和那永恒的長音。
窗外,一陣暮春的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早凋的藍楹花瓣,飄飄蕩蕩,如同紫色的淚滴,輕輕拍打著緊閉的玻璃窗。其中一片,頑強地從微小的縫隙里鉆了進來,打著旋兒,最終,無聲無息地落在了覆蓋著林晚身體的白布上,落在她心口的位置。
那片小小的紫色花瓣,像一枚最后的、無聲的印章,也像一句無人能懂的悼詞。
沈聿抬起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茫然地、空洞地看著那片花瓣。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觸碰到那柔軟的紫色。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花瓣的瞬間——
“咚……”
一聲極其微弱、極其遙遠,卻又無比清晰的震動感,毫無預(yù)兆地,從他自己的左胸腔深處傳來!
沈聿渾身劇震!呼吸瞬間停滯!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左胸,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
“咚……” 又是一下。
微弱,卻真實。像一顆沉睡在深海億萬年的心臟,被某種極致的悲傷和呼喚,短暫地、奇跡般地……搏動了一下。
是幻覺嗎?是瀕死的神經(jīng)在欺騙他嗎?還是……那已經(jīng)停止跳動的、屬于她的心,在感應(yīng)到這遲來的、鋪天蓋地的悔恨與……愛意時,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給出了最后一聲回應(yīng)?
他死死捂住胸口,屏住呼吸,等待著。
然而,那微弱的搏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蕩開兩圈微不可查的漣漪,便徹底消散了。
病房里,依舊只有那永恒不變的、宣告著一切終結(jié)的——
長音。
沈聿的手緩緩垂下,覆蓋在左胸那片染血的衣料上。他低下頭,看著那片落在白布上的藍楹花瓣,又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在暮色中依然絢爛的紫色花海。父親種下的樹,母親溫柔的笑臉,少女羞澀清澈的目光……所有的畫面最終定格,然后轟然碎裂,沉入一片冰冷的、名為“失去”的黑暗之海。
他維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不動,如同一尊被巨大悲傷瞬間石化、風(fēng)干的雕像。只有那無聲流淌的淚水,證明著這具軀殼里,還有一個靈魂在承受著比死亡更痛苦的凌遲。
長音依舊。世界一片死寂。那用恨意換來的“清償”,代價是一條命,和一顆永遠沉淪在悔恨地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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