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水湖。
這個名字在王默舌尖滾過,像含著一顆浸透了山泉的冰薄荷糖,帶著一種遙遠而清冽的甜意,還有一絲難以忽略的、微小的刺痛。它就在眼前鋪展開,如一塊巨大無瑕的碧玉,鑲嵌在仙境葳蕤的綠意之中。湖面平滑如鏡,倒映著天穹流云的姿態(tài),偶爾被幾尾游魚攪起細微的漣漪,便碎開一池細碎閃爍的光斑,跳躍著,又迅速歸于沉寂。陽光穿透澄澈得不可思議的湖水,將湖底那些奇異的水晶簇、潔白如玉的沙礫,甚至緩慢搖曳的透明水草,都清晰無比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空氣里彌漫著水汽特有的清新,涼絲絲地拂過面頰,吸入肺腑,仿佛連血液的流動都變得舒緩寧靜。
仙境的心臟,水的圣殿。
王默站在岸邊,雙手不自覺地揪緊了衣角。每一次靠近這里,那種混合著驚嘆與自慚形穢的卑微感便如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她呼吸都有些發(fā)緊。尤其是在見過那個……身影之后。
水王子。
僅僅是默念這個名字,心口就像被冰棱輕輕戳了一下,又冷又疼,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隱秘的悸動。他銀藍色的長發(fā),冰封般的眼眸,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屬于水的孤高與純凈……都讓她不敢靠近,卻又忍不住將目光投向這片屬于他的水域。
視線漫無目的地掠過水面,忽然,定住了。
就在湖心深處,那片本應(yīng)最潔凈、最璀璨的區(qū)域,似乎……有些不一樣。王默下意識地踮起腳尖,瞇起眼睛,努力想要穿透那層水光瀲滟的屏障。不是錯覺。就在湖床之上,靠近一簇巨大水晶的根部,一小片灰蒙蒙的陰影頑固地粘附在那里。像一塊投入美玉的瑕疵,像一滴不慎落入清水的濃墨,與周圍仙境固有的、仿佛能自行發(fā)光的清澈與晶瑩格格不入。它沉默地蟄伏著,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死氣沉沉的污濁感。
那是什么?
王默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隨即開始毫無章法地狂擂起來。不,不對。凈水湖是水王子的領(lǐng)域,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仙境最純凈的象征。這里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那灰斑……那灰斑……她腦子里亂糟糟地閃過一些畫面:城市角落里堆疊的垃圾,被油污覆蓋的渾濁河水,翻著白肚皮的死魚……不,不可能!仙境不該被這種東西玷污!尤其不該是這里!尤其不該是他的地方!
一股莫名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比理智來得更快,更猛烈。雙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向前邁去。冰涼的湖水漫過腳踝,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哆嗦,但那點涼意絲毫沒能澆滅心頭的焦灼。那灰斑像根刺,狠狠扎進她的眼里,也扎進了她的心里。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王默猛地俯身,將自己整個兒埋進了那片冰藍的懷抱。
水瞬間包裹了她。湖水清澈得驚人,卻又冷得刺骨,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進皮膚。她笨拙地劃動著四肢,朝著湖心那片不協(xié)調(diào)的灰色奮力游去。每一次劃水都攪起細碎的氣泡,咕嚕嚕地上升,在她耳邊制造出單調(diào)而緊迫的聲響。越靠近湖心,水的壓力似乎越大,擠壓著胸腔,讓她有些喘不過氣。水草柔韌的葉片拂過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帶來一陣陣滑膩微癢的觸感,如同無數(shù)雙無形的手在拉扯、挽留。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水流中懸浮著極細微的、閃爍著微光的塵埃——那是屬于凈水湖自身的、純凈的“雜質(zhì)”。而那點灰斑,就在前方,在一片剔透的水晶簇旁,顯得愈發(fā)刺眼、污濁。
近了。
終于,她懸停在灰斑上方。湖床鋪著細密如銀粉的白沙,那枚東西就半陷在沙礫和水晶簇的縫隙里。那是一枚硬幣。一枚屬于人類世界的、普通的、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硬幣。黃銅的材質(zhì)在水中失去了應(yīng)有的光澤,被一層滑膩的、深綠色的水藻和一層灰白色的、如同霉菌般的沉積物緊緊包裹著,像一塊令人作嘔的痂。硬幣表面原本可能存在的圖案和文字都被這些污物覆蓋得模糊不清,只隱約透出一點圓形的輪廓。正是這附著物,正緩慢而持續(xù)地向四周的水體釋放著極其微弱的、但確實存在的灰暗粒子流,如同一個擴散的微型病灶,污染著這片至純之水。
是它!就是它在污染凈水湖!
一股混雜著憤怒、羞愧和強烈保護欲的情緒猛地沖上王默的頭頂。她幾乎沒有思考,也顧不得那硬幣表面覆蓋物的惡心觸感,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五指張開,朝著那枚深陷沙礫的硬幣狠狠抓去!
指尖剛碰到那滑膩冰涼、帶著腐敗藻類觸感的硬幣表面——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寒刺骨的力量猛地鉗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如同被最堅硬的寒冰枷鎖瞬間鎖死,骨頭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被抓住的地方炸開,順著血管瘋狂蔓延,直沖心臟,凍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動作被硬生生定格,手指距離那枚污濁的硬幣僅差毫厘。
王默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渾濁的水流中,對上了一雙近在咫尺的冰藍色眼眸。
水王子。
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如同水之幽靈,無聲無息,銀藍的長發(fā)在水中絲絲縷縷地散開,如同冰冷的月光織成的網(wǎng)。那張俊美得毫無瑕疵的臉上,此刻覆蓋著厚厚的冰霜。那雙眼睛,不再是王默記憶中遙遠而平靜的湖泊,而是化作了極地深處最凜冽的風(fēng)暴,翻涌著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憎惡與冰冷的殺意。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她。
“人類。”
他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不是通過水流傳遞,而是帶著一種精神碾壓般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刃,刮過她的神經(jīng)。那聲音里浸透了千年寒潭的冷意,以及一種被冒犯圣域、被褻瀆凈土的滔天怒火。
“你的貪婪,永無止境。”
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在王默的心上,重若千鈞。冰冷的指控像巨石般砸下,讓她窒息。手腕處的劇痛和寒意提醒著她眼前的絕境。她張了張嘴,想辯解,想呼喊,但湖水冰冷地灌入口腔,只剩下徒勞的、破碎的氣泡咕嚕嚕地涌出,帶著絕望的軌跡向上飄散。她甚至無法發(fā)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只能徒勞地、劇烈地掙扎著,像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謶志鹱×怂?,不是因為手腕的疼痛,而是那雙眼中純粹的、將她視為污穢本身的冰冷憎惡。
“擅闖禁地,褻瀆凈水……”水王子的聲音更加低沉,更加危險,如同暴風(fēng)雨前最后的、壓抑的雷鳴。他冰藍的眼眸微微瞇起,里面翻涌的殺意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冰棱射出。鉗住她手腕的力量驟然加大,似乎下一秒就要將她徹底捏碎,或者像丟垃圾一樣狠狠甩出這片圣域!
就在這時,在巨大的恐懼和求生本能驅(qū)使下,王默那只沒有被禁錮的左手,不顧一切地、幾乎是痙攣般地再次伸向湖底!目標(biāo)依舊是那枚深陷白沙的、污穢的硬幣!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笨拙,手指胡亂地摳挖著硬幣邊緣的沙礫和包裹其上的滑膩附著物。
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硬幣邊緣一處被腐蝕得異常鋒利的地方,像一枚隱藏的刀片,輕易地劃開了她左手食指嬌嫩的皮膚。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在冰藍澄澈的湖水中暈染開一小團刺目的、不斷擴散的殷紅。血珠并未立刻消散,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生命力,在冰冷的水中凝而不散,像一顆小小的、燃燒的紅寶石,緩緩下沉,又隨著水流的微動而輕輕搖曳。
這抹突然出現(xiàn)的、屬于人類的鮮紅,在這片至純至凈的藍色領(lǐng)域里,顯得如此突兀,如此……觸目驚心。
水王子那凝聚著殺意、正要爆發(fā)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他所有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間,被這滴突兀綻放的鮮紅徹底攫取。冰封般銳利的目光,穿透搖晃的水波,死死地釘在王默那只受傷的手上。她的手指,正以一種笨拙得近乎慘烈的方式,不顧那猙獰的傷口和涌出的鮮血,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執(zhí)著,死死摳住那枚硬幣邊緣,徒勞地試圖將它從湖床的禁錮和厚厚污垢中拔出來。她纖細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鮮紅的血絲不斷從傷口滲出,絲絲縷縷地融入水中,又被水流沖淡,卻固執(zhí)地一次次重新染紅指尖。
而她另一只手腕,還被他冰冷的手死死鉗制著。
水王子的視線,極其緩慢地,從那只流血的手,移到了王默的臉上。
那張屬于人類女孩的臉上,此刻沒有詭計得逞的狡黠,沒有對寶物的貪婪,甚至沒有多少對他這個強大存在應(yīng)有的、純粹的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崩潰的焦急。湖水浸泡著她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生理性的淚水,混合著湖水,不斷地涌出,又被水流帶走。她的嘴唇在無意識地顫抖,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冰冷的湖水和巨大的恐懼堵在喉嚨里,只能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那表情,狼狽到了極點,也脆弱到了極點,卻唯獨沒有水王子預(yù)想中的任何一絲貪婪和惡意。
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種純粹的、被誤解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愚蠢的、想要補救什么的急切。仿佛那枚污穢的硬幣,比她自己流血的手指,比他此刻的鉗制與殺意,都重要一萬倍。
時間,在這片冰冷的深水中,仿佛被凍結(jié)了。水流依舊在無聲地涌動,帶起王默散開的發(fā)絲,拂過她淚水漣漣的臉頰。那滴懸而未落的血珠,在水中微微晃動著,像一顆凝固的心。
水王子那雙冰封萬載、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裂痕。那不是動搖,更像是一種源自認(rèn)知根基的劇烈震顫。他薄唇緊抿,優(yōu)美的下頜線條繃得像拉緊的弓弦。鉗著王默手腕的力道,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松了那么一絲絲。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但確實存在。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狼狽不堪、弱小得不堪一擊的人類女孩,目光在她染血的手指、焦急絕望的臉龐,以及那枚深陷沙礫、不斷散發(fā)著污濁之氣的硬幣之間反復(fù)逡巡。那枚硬幣上附著的人類世界的塵埃和腐敗氣息,與女孩指尖不斷滲出的、帶著溫?zé)嵘Φ孽r紅,形成了無比刺眼、無比荒謬的對比。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水流在兩人之間緩緩穿梭。
終于,水王子那冰冷的、不含一絲溫度的聲音,再次打破了死寂,直接穿透水流,撞擊在王默的意識上。那聲音里,翻騰的殺意似乎被強行壓下,卻融入了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一種被徹底顛覆了某種固有認(rèn)知的驚疑和探尋。
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冰錐,穿透晃動的、帶著淡淡血絲的水波,死死釘在王默臉上,一字一頓,每個音節(jié)都敲打在凝固的時間上:
“人類,你究竟……”冰冷的沉默如同實體般沉甸甸地壓在王默身上,比湖水更深,比水王子的目光更令人窒息。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鉗住的手腕和受傷的指尖,那里是灼熱的痛和刺骨的寒兩種極致的感官在瘋狂角力。手腕處的骨骼在無聲地呻吟,指尖的傷口在冰冷的湖水中一跳一跳地疼,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溫?zé)岬难?,在幽藍的水中暈開,像絕望的煙花,轉(zhuǎn)瞬即逝,又固執(zhí)地再次綻放。她不敢看水王子的眼睛,那冰封萬載的藍曾是她遙不可及的夢境,此刻卻成了懸在頭頂?shù)膶徟兄畡?。絕望像水草般纏緊了她的肺腑,每一次試圖吸入的湖水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那是她自己的血。她完了。她弄臟了他的湖,她闖入了他的禁地,她是個貪婪的、骯臟的人類。她甚至無法辯解,水流扼殺了她所有的話語,只剩下破碎的氣泡徒勞地升騰。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那冰冷的力量徹底捏碎,或者被像丟棄垃圾一樣甩出這片圣潔水域時,鉗住她手腕的力道……變了。
不再是那種要碾碎骨頭的絕對壓制,而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松動。那冰冷的手指依舊扣著她的腕骨,寒意依舊刺骨,但那股毀滅性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悄無聲息地斂去了鋒芒。更像是一種……禁錮中的審視?一種力量猶在,卻暫緩了裁決的遲疑?
王默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混雜著極致的恐懼和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存在的希冀。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被淚水泡得發(fā)紅的眼睛,透過朦朧的水波,怯怯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水王子。
他的臉依舊是冰雕玉琢般的完美,覆蓋著寒霜。但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方才那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風(fēng)暴,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王默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情緒。那是一種審視,銳利依舊,卻不再是純粹的憎惡。疑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蕩開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攪動著那千年不變的冰層。那冰層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艱難地融化、重塑,帶著一種被顛覆認(rèn)知的驚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探尋。他的目光,不再是穿透她,將她視為無物的塵埃,而是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她身上——這個狼狽、弱小、手指還在流血的人類女孩身上。
那目光,沉重得讓她幾乎承受不住。
水王子的視線在她染血的左手、那枚深陷污垢的硬幣,以及她蒼白絕望的臉上來回掃視。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她指尖那道細小的、仍在滲血的傷口上。那抹刺目的紅,在純凈的藍色背景中,是如此的突兀,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灼熱的生命力。
他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緊。沒有言語,沒有預(yù)兆。他那只一直鉗制著王默右手腕的左手,終于完全松開了。
王默渾身一松,差點因為脫力而向后倒去,冰冷的湖水瞬間灌向口鼻,她本能地嗆咳起來,吐出更多的氣泡。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徹底沉溺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她。
是水。
但不再是壓迫的、冰冷的湖水,而是帶著一種奇異暖意的、純粹的水流。它們溫柔地包裹住她受傷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避開那枚依舊被她下意識死死摳住的硬幣,精準(zhǔn)地環(huán)繞上她流血的食指。
王默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那水流如同擁有生命,帶著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藍色微光,溫柔地舔舐著她的傷口。一股清涼的、帶著純凈生命氣息的力量,順著傷口滲入。那尖銳的刺痛感,如同被陽光融化的冰雪,迅速消退了。傷口邊緣翻開的皮肉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合攏、彌合,只留下一道極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紅痕。連指尖沾染的、屬于硬幣的污濁粘液,也被那澄澈的水流輕柔地沖刷帶走,不留一絲痕跡。
治愈……之水?
王默怔怔地看著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指,又猛地抬頭看向水王子。他依舊懸浮在她面前,銀藍的長發(fā)在水中緩緩拂動,面無表情。仿佛剛才那神跡般的治愈,只是她瀕臨崩潰時產(chǎn)生的幻覺。
但指尖殘留的、那種奇異的、被純凈力量撫慰過的暖意,是真實的。
就在這時,水王子終于動了。
他微微俯身,動作帶著水之精靈特有的優(yōu)雅與流暢,卻毫無溫度。他沒有碰觸王默,也沒有再碰那枚硬幣。他只是伸出了修長白皙的右手,五指微微張開,掌心向下,懸停在硬幣上方幾寸之處。
無聲的指令下達。
硬幣周圍的水流,猛地改變了性質(zhì)。
不再是托扶王默的柔和,而是瞬間變得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水晶。一股強大的吸力自水流中心產(chǎn)生,目標(biāo)直指那枚深陷白沙、被污垢包裹的硬幣。硬幣劇烈地顫動起來,包裹其上的滑膩藻類和灰白沉積物如同被無形的刷子狠狠刮擦,大塊大塊地剝落、碎裂,被那粘稠的水流瞬間吞噬、分解,化作最微小的無害粒子,徹底消散在凈水湖龐大的自凈能力之中。
硬幣本身,那枚屬于人類世界的黃銅硬幣,在劇烈震動中,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從沙礫和水晶的縫隙中拔了出來!它脫離了湖床的束縛,也徹底擺脫了那些骯臟的附著物,露出了原本有些磨損、但光潔的金屬本體。
硬幣懸浮在兩人之間的水中,失去了所有污穢的包裹,它顯得那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邊緣的磨損清晰可見。然而,它不再散發(fā)任何灰暗的粒子,不再污染這片水域。它只是靜靜地懸浮著,像一塊被強行剝離了病灶的金屬。
水王子冰藍色的眼眸,毫無波瀾地注視著這枚被凈化的硬幣。那目光里沒有好奇,沒有探究,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異物的漠然。
王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會怎么做?像碾碎那些污垢一樣,將這枚硬幣也徹底分解嗎?這畢竟是人類的東西,是她世界的產(chǎn)物……雖然它造成了污染,但……
出乎意料地,水王子懸停的手掌,五指輕輕一攏。
那枚懸浮的硬幣,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穩(wěn)穩(wěn)地落入了他白皙的掌心。
他的手指收攏,將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屬握在了手里。動作隨意,仿佛只是拾起一片落葉,或一粒無關(guān)緊要的石子。然后,他收回了手。
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王默一眼。
他的目光,終于完全落回在王默臉上。那眼神里的風(fēng)暴徹底平息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湖,平靜得可怕。方才那一閃而逝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再無蹤跡可尋。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動搖、那神跡般的治愈、那親手拾起人類硬幣的舉動,都從未發(fā)生過。
他開口,聲音直接穿透水流,再次在她腦海中響起。那聲音恢復(fù)了最初的、屬于凈水湖本身的冰冷與疏離,如同亙古不變的寒冰碰撞:
“離開?!?/p>
兩個字,簡潔,冰冷,不容置疑。沒有解釋,沒有斥責(zé),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枚被他握在手心的硬幣。他下達了驅(qū)逐令。
王默渾身一顫。被治愈的手指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徹骨的寒意。她看著水王子那張毫無表情的、完美卻冰冷的臉,看著他握著硬幣的手,看著他眼中那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湖……所有的委屈、恐懼、還有那一點點因治愈而升起的微弱暖意,都被這兩個字徹底凍結(jié)、擊碎。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滿了冰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她只是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愧疚、難過、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徹底否定的刺痛。
她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湖岸的方向,狼狽地、頭也不回地奮力游去。動作笨拙而倉皇,攪起一串串慌亂的氣泡,像一條受驚逃竄的小魚,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片冰冷的水域,逃離那足以將她靈魂都凍結(jié)的目光。
水王子懸浮在原地,銀藍的長發(fā)隨著她攪動的水流微微拂動。他冰封般的視線,靜靜地追隨著那個倉惶逃離的弱小身影,直到她濕淋淋地爬上岸邊,踉蹌著消失在岸上蔥郁的植物陰影里。
凈水湖底,重歸徹底的寂靜。只有水流永恒地、無聲地涌動。
他緩緩攤開手掌。
那枚屬于人類世界的硬幣,靜靜地躺在他白皙的掌心,邊緣的磨損在幽藍的水光下清晰可見。金屬的冰冷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種與周遭純凈水元素格格不入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粗糲的質(zhì)感。
水王子冰藍色的眼眸低垂,長久地、漠然地凝視著掌心這枚小小的異物。那目光深不見底,如同無光的深淵,沒有任何情緒能夠從中折射出來。方才湖底那短暫的一幕——女孩染血的指尖,絕望的眼神,笨拙而執(zhí)拗的動作——仿佛從未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跡。
他只是看著。
然后,五指緩緩收攏,將那枚硬幣,連同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未知與悖逆,一起,無聲地握緊。
凈水湖心,只余一片亙古的、冰冷的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