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青梅為證

文臣武將與大君皇后的目光在我臉上盤旋片刻，見我始終垂眸不語，便又齊刷刷落回李信身上。李將軍按捺不住，粗聲追問：“信兒！到底出了何事？你這副模樣，是被人打了不成？”

李信猛地抬頭，目光撞進我平靜的眼底，喉結(jié)滾了滾。方才殿外的畫面突然翻涌上來——他追出門時，我早倚在門后石柱旁，手里還把玩著兩顆青梅。他怒喝著挺劍刺來，我手腕輕抖，青梅“嗖嗖”飛出，正打在他劍脊上，佩劍“哐當”落地。

他那時又驚又怒，撿起劍再沖，卻見我不知何時折了根竹枝在手里。竹枝明明細軟，偏生每次都精準敲在他握劍的虎口，佩劍三番五次脫手，劍身砸在青石板上，震得他手心發(fā)麻。他明明一身武藝，卻像被戲耍的稚童，連我衣角都碰不到。

一炷香后，我終于抬眼，十五歲的嗓音清清脆脆，裹著書生特有的溫吞：“你敢說出去，就完了?！?/p>

那是他頭回聽見我說話，愣了半晌，臉頰紅得能滴出血來。

此刻被父親逼問，李信猛地低下頭，甕聲甕氣地說：“沒事，爹。就是……就是跑太快，摔了一跤?！?/p>

“放屁！”李將軍拍案而起，銅爵里的酒濺了滿桌，“你當老子瞎嗎？”他轉(zhuǎn)頭瞪我，眼神像淬了火的鋼針，“屈家小崽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端起茶杯抿了口，指尖在杯沿輕輕劃著。心里暗自嘀咕：他自己說摔了跤，怎么反倒瞪我？面上卻依舊平靜，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哈哈，”大君忽然撫掌大笑，龍紋錦袍隨著動作晃出金輝，“年輕一輩打打鬧鬧罷了。李將軍，你家公子沒傷著，屈家公子也沒還手，這事便過去了?！?/p>

李將軍臉色鐵青，卻不敢違逆君命，狠狠瞪了我最后一眼，悶聲坐回席上。只是那目光里的火氣，像被壓在灰燼下的火星，隨時要燃起來。

我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忽然察覺到一道銳利的視線。抬眼時，正對上令尹子蘭的目光。他端著酒盞，嘴角噙著笑，眼底卻像結(jié)了層薄冰——方才李信追出去時，滿殿人都盯著殿門，唯有他，始終望著我坐過的席位。

大君又說笑了幾句，宴席重歸熱鬧。舞姬的長袖掃過地面，編鐘重新奏響，可我總覺得那樂聲里藏著些別的東西。屈由偷偷從武將席挪過來，塞給我塊蜜餞：“原弟，你方才跑什么？我還以為你要被那莽夫欺負了?！?/p>

我含著蜜餞，甜味漫開時忽然明白——李信那一眼里，哪是憤怒，分明是少年人被拿捏住把柄的窘迫。而子蘭那一眼，卻像在掂量一塊藏著鋒芒的玉，看似溫潤，實則暗藏機鋒。

宴席散時，月已上中天。屈由扶著醉醺醺的父親往宮門走，我落在后面，忽然瞥見李信站在廊下，見我過來，慌忙背過身去，手里卻攥著樣?xùn)|西——借著月光細看，竟是顆被捏得皺巴巴的青梅。

我腳步不停，隨著人流走向馬車。夜風(fēng)掀起我的袍角，帶著殿內(nèi)殘留的酒香。原來這楚宮的風(fēng)波，從不是刀劍相向才叫兇險。一顆青梅，一句戲言，或許就藏著比刺客更難防的暗涌。

車簾落下時，我最后望了眼楚宮的飛檐，在月色里像頭沉默的巨獸。李信的目光，子蘭的探究，大君的笑意……都在黑暗里漸漸凝成尖刺，扎進這看似太平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