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是那種永遠也亮不透的灰白色，像一塊洗褪了色的舊布，蒙在眼睛上。李衛(wèi)國躺在硬板床上，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一把生銹的鋸，緩慢而艱難地切割著他胸腔里那塊沉重、灼痛的石頭。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沉悶的、破風(fēng)箱似的雜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王秀蘭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背對著他，手里拿著一個針線盒，正縫補李衛(wèi)國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工作服。針線在布料間穿梭，發(fā)出細微的“嗤嗤”聲。她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那根小小的銀針上，好堵住生活的千瘡百孔。屋子里彌漫著中藥苦澀的氣味，混著消毒水和一種……揮之不去的、衰敗的氣息。

活檢的結(jié)果，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在他們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里，又狠狠剜了一刀。

晚期。癌細胞擴散。手術(shù)意義不大。放化療……是唯一可能延緩的方式，但費用高昂，過程痛苦，結(jié)果渺茫。

醫(yī)生那些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王秀蘭當(dāng)時就軟在了醫(yī)院冰冷的走廊椅子上，臉白得像一張紙。李衛(wèi)國反而異常平靜，他扶著墻，看著妻子無聲地流淚，看著繳費窗口前排起的長龍，看著“住院部預(yù)繳款：最低兩萬元”的冰冷告示牌。那串?dāng)?shù)字像燒紅的鐵水，澆進他心里，瞬間凝固成一塊堅硬的、冰冷的絕望。

預(yù)支的工資，借來的錢，在第一次化療后，就像投入無底洞的石子，連個響動都沒聽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李衛(wèi)國更劇烈的嘔吐，無法控制的腹瀉，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脫落。他像被抽掉了筋骨，迅速地衰弱下去，連走到廁所的力氣都沒有了。家里添置了一個廉價的塑料便盆，就放在床邊。

王秀蘭辭了便利店的工作。李衛(wèi)國需要人寸步不離地守著。那點微薄的工資，在巨大的醫(yī)療開支面前，杯水車薪，不如省下來買藥。

兒子李濤，徹底不回家了。王秀蘭打過幾次電話，一開始還能打通，李濤的聲音隔著聽筒，悶悶的，不耐煩地說“忙著呢”，后來就變成了關(guān)機。鄰居張嬸在街角那家油膩膩的燒烤店后廚見過他一次，說他在那里洗盤子，瘦得脫了形，手上全是凍瘡和洗潔精泡爛的裂口，看見熟人，頭一低就躲進了廚房深處。

“濤濤……”王秀蘭有一次在給李衛(wèi)國擦身的時候，忍不住哽咽出聲，“他……他連家都不要了……”

李衛(wèi)國閉著眼，沒說話。渾濁的淚順著凹陷的眼角，無聲地滑進花白的鬢角里。兒子那雙曾經(jīng)明亮、充滿希望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如今卻只剩下麻木、疲憊和一種被生活過早壓垮的怨憤。他知道，是自己拖垮了這個家，拖垮了兒子本就不多的未來。那怨憤，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比癌細胞啃噬骨頭還要疼。

社區(qū)的人來過一次，戴著口罩，站在門口沒進來。詢問了情況，留下幾張表格，說可以申請低保和困難補助。王秀蘭千恩萬謝地填了，按了手印?？杀砀窠簧先?，如同石沉大海。再打電話去問，永遠是“在審核”、“材料不全”、“需要補充證明”。日子一天天過去，藥快吃完了，下一次化療的錢遙遙無期。

“秀蘭……”李衛(wèi)國聲音微弱得像游絲，他費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床底下那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木箱。

王秀蘭疑惑地彎腰，拖出箱子。打開，里面是一些陳年的舊物，幾件褪色的老衣服，幾本泛黃的相冊，還有……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沉甸甸的硬物。

李衛(wèi)國示意她打開。紅布掀開，里面是一個黃銅的煙袋鍋子，擦得锃亮，鍋身雕刻著粗糙的云紋，長長的竹煙桿磨得油光水滑。這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值錢點兒的遺物。李衛(wèi)國以前偶爾會拿出來摩挲一下，卻從沒見他用過。

“去……去問問……老物件店……能賣幾個……算幾個……”李衛(wèi)國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眼神灰暗，“買藥……不能停……”

王秀蘭捧著那冰涼的黃銅煙袋鍋，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上面。她知道，這不僅僅是賣一個老物件，是丈夫在剜自己心頭最后一點念想，去換那點吊命的苦水。

她去了。古玩街冷冷清清。幾個店主懶洋洋地坐在柜臺后，瞥了一眼那煙袋鍋，撇撇嘴。

“老銅的，做工糙，不值錢?！?/p>

“當(dāng)廢銅賣吧，按斤稱?！?/p>

“頂多……五十塊?！?/p>

王秀蘭攥著那五十塊錢，像攥著一把冰渣子，硌得手心生疼。這點錢，只夠買幾片最便宜的止疼藥。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過一個電線桿，上面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其中一張，紅底黑字，格外刺眼：

**“快速籌款！大病無憂！只需身份證明，手續(xù)簡單，當(dāng)天放款！”**

下面是一串醒目的電話號碼。

王秀蘭的腳步停住了。她死死盯著那串?dāng)?shù)字，像溺水的人盯著最后一根稻草。絕望的潮水已經(jīng)淹到了她的下巴，冰冷，窒息。她掏出那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手指顫抖著，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了下去。

電話那頭是個異常熱情的男人聲音，詢問病情、家庭情況、收入狀況……王秀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語無倫次地訴說著。對方耐心地聽著，不時發(fā)出同情的嘆息，最后爽快地說：“大姐，您這情況完全符合！我們就是幫您這樣的困難家庭的！這樣，您帶上身份證和診斷證明，下午就來我們公司，簽個字，錢馬上就能到賬！利息很低，手續(xù)特別快！”

利息很低？手續(xù)快？王秀蘭昏沉的腦子里只捕捉到這幾個字。她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著，回到家，翻出身份證和那張早已被淚水汗水浸得發(fā)軟的報告單，甚至沒顧得上跟李衛(wèi)國多說一句，就匆匆出了門。

那家公司在一個破舊的寫字樓里。狹小的辦公室，幾張桌子，墻上掛著“誠信經(jīng)營”的錦旗。接待她的男人油頭粉面，笑容滿面，又是倒水又是安慰，拿出厚厚一沓合同讓她簽。王秀蘭識字不多，看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頭暈眼花。男人指著幾個關(guān)鍵地方：“這里，借款金額五萬……這里，月息百分之三……這里，還款期限三個月……大姐，您看，都是為了救命，利息很低的，簽這里，按手印就行?！?/p>

五萬？月息百分之三？三個月？王秀蘭腦子里嗡嗡作響。她只想著馬上拿到錢，去買藥，去交下一次的化療費，去把兒子可能需要的補習(xí)費補上……她顫抖著手，在男人指點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當(dāng)一沓沉甸甸的、嶄新的鈔票塞進她手里時，王秀蘭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粉紅色的紙張，散發(fā)著新印刷品的油墨味，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手。她數(shù)也沒數(shù)，胡亂塞進隨身帶的舊布包里，像揣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辦公室。外面刺眼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種滅頂?shù)目只拧?/p>

回到家，她把錢拿出來，厚厚的一摞。李衛(wèi)國看著那堆錢，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巨大的恐懼。“秀蘭……這……這錢哪來的？”

王秀蘭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巨大的恐懼和后知后覺的清醒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五萬塊，三個月，月息一千五……三個月后要還六萬五！他們拿什么還？！房子是租的！家里唯一值錢的……就剩她和衛(wèi)國這兩條命了！

“我……我借的……”她終于崩潰地哭出來，癱坐在地上，“他們說……利息低……快……衛(wèi)國，怎么辦啊……我們怎么辦啊……”

李衛(wèi)國看著妻子絕望的哭臉，看著那堆如同毒蛇般盤踞在床上的鈔票。胸腔里那塊沉重的石頭，仿佛瞬間膨脹，壓得他徹底無法呼吸。喉嚨里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他再也忍不住，劇烈地嗆咳起來，這一次，鮮血不再是絲縷，而是大口大口地噴涌出來，濺在灰白色的床單上，洇開大片刺目的、絕望的紅梅。

王秀蘭驚恐地撲過來，徒勞地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多。

李衛(wèi)國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模糊。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聽到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其怪異的、像是被濃痰和鮮血堵住、又被強行擠出來的聲音。

嗬……嗬嗬……

那聲音，不像哭，不像咳，倒像是……某種扭曲到極致的、絕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