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燈光白得瘆人，照在人臉上，像蒙了一層死灰。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鉆進鼻子里，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王秀蘭縮在走廊冰涼的塑料排椅上，腳上那只孤零零的塑料拖鞋不知丟在了哪里，光著的那只腳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凍得沒了知覺。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破舊的布包，里面塞著李衛(wèi)國的死亡證明、幾張皺巴巴的收費單，還有那厚厚一沓、如同燒紅烙鐵的五萬塊高利貸。布包硬邦邦地硌著她，像塊墓碑壓在心口。

搶救室的門開了條縫，一個護士探出頭，口罩上方的眼神疲憊而冷漠：“李濤家屬？去辦住院手續(xù)，押金五千?！?/p>

五千。

這兩個字像兩根冰錐，狠狠扎進王秀蘭混沌的腦子里。她猛地抬頭，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懷里的布包，那里面是錢，是厚厚的一沓錢，可那是要人命的錢！是高利貸！是三個月后要還六萬五的閻王債！她怎么能動？怎么敢動？

“同志……我……我……”她掙扎著想說話，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能不能……先救人……錢……錢我……”

護士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醫(yī)院有規(guī)定，押金不到位，很多藥沒法開，檢查也沒法做。趕緊去繳費窗口排隊吧，別耽誤孩子治療?！闭f完，門“咔噠”一聲又關(guān)上了。

王秀蘭癱坐在椅子上，渾身冰涼。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透過門板看到里面頭上纏著紗布、昏迷不醒的兒子。濤濤的血……流了那么多血……她哆嗦著手，伸進布包，指尖觸碰到那捆嶄新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鈔票。每一張都像毒蛇的信子，在噬咬她的手指。用這錢？那催債的……會把他們母子撕碎的！不用？兒子怎么辦？等他死嗎？

巨大的恐懼和抉擇的痛苦撕扯著她，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她猛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沖向繳費窗口。長長的隊伍像一條冰冷的蛇，緩慢地向前蠕動。她夾在中間，懷里抱著那個燙手的布包，感覺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仿佛都看穿了她包里裝的是高利貸，是催命符。

“嘀——嘀嘀嘀——”

刺耳的手機鈴聲毫無預(yù)兆地炸響！是李衛(wèi)國的舊手機！王秀蘭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把布包扔出去。她手忙腳亂地從布包深處掏出那個還在瘋狂震動的舊手機，屏幕上跳動著那個沒有名字的、本地號碼。

催債的！他們找來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按下了拒接鍵！鈴聲戛然而止，但那瞬間的死寂比鈴聲更可怕。她死死攥著手機，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心臟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膛。

幾秒鐘后，手機屏幕再次瘋狂地亮起！同一個號碼！如同索命的符咒！

王秀蘭徹底崩潰了！她再也承受不住，手指顫抖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個不斷震動的手機砸向旁邊冰冷堅硬的墻壁！

“啪嚓！”

一聲脆響！手機屏幕瞬間四分五裂，零件飛濺！它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徹底不動了，屏幕一片漆黑，只留下幾道猙獰的裂痕。世界仿佛瞬間清凈了，只剩下王秀蘭粗重的喘息和繳費窗口冰冷的叫號聲。

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渾身脫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砸了，終于清凈了?？汕鍍糁竽?？催債的找不到她，會不會直接找到醫(yī)院來？找到還昏迷著的濤濤？

“王秀蘭！誰是王秀蘭！”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拿著喇叭，在走廊里喊，“門口有人找！說是你家親戚！”

親戚？王秀蘭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難道是娘家那邊來人了？還是……濤濤他爸那邊的遠親？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那只光著的腳，跌跌撞撞地就往醫(yī)院大門口跑。

醫(yī)院大門外，路燈昏黃的光暈下，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穿著廉價的皮夾克，敞著懷，露出脖子上粗大的金鏈子，嘴里叼著煙。另一個穿著花襯衫，剃著青皮頭，眼神兇狠地掃視著進出的人群。

根本不是親戚！是催債的打手！他們竟然直接堵到醫(yī)院門口來了！

王秀蘭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皮夾克男看到了她，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赤裸裸的威脅。

“喲，王大姐，可算找著你了！”皮夾克男的聲音帶著一股痞氣，上下打量著狼狽不堪的王秀蘭，目光在她懷里的布包上停留了一下，“電話也不接？躲這兒來了？怎么著，以為男人死了，債就能黃了？”

“我……我沒錢……”王秀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把布包抱得更緊，身體往后縮。

“沒錢？”花襯衫男也湊了上來，聲音更兇，“沒錢你兒子躺里頭搶救？你他媽糊弄鬼呢？！”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王秀蘭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你男人死了，這債就得你還！要么，就拿你兒子的命抵！”

“放開我！救命?。　蓖跣闾m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掙扎尖叫起來。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有人投來好奇或厭惡的目光，卻沒人上前。

“叫什么叫！”皮夾克男惡狠狠地低吼，另一只手也伸過來，直接去奪她懷里的布包！“把包拿來！里面是什么？！錢呢？！”

“不！這是我的救命錢！是給我兒子的！”王秀蘭像護崽的母獸，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死死抱住布包，指甲深深摳進粗糙的布料里。

拉扯，撕扯。布包的帶子被扯斷了！里面的東西嘩啦一下掉了一地！李衛(wèi)國的死亡證明，幾張收費單，還有那捆用舊報紙包著的、厚厚的、嶄新的粉紅色鈔票，全都散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操！果然有錢！”花襯衫男眼睛一亮，彎腰就去撿！

“不！不能拿！那是我兒子的救命錢！”王秀蘭目眥欲裂，撲過去想搶！

皮夾克男一把將她狠狠推開！王秀蘭踉蹌著摔倒在地上，手肘和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鉆心地疼。她眼睜睜看著花襯衫男獰笑著，把散落的鈔票飛快地撿起來，胡亂塞進自己懷里，連那張死亡證明和收費單都被踩在了腳下。

“這點兒算利息！”皮夾克男啐了一口，指著地上狼狽不堪的王秀蘭，“剩下的六萬五，三個月！一分不能少！不然……”他眼神陰鷙地掃了一眼醫(yī)院大樓，“你知道后果！”

兩人揚長而去，鉆進路邊一輛沒有牌照的破舊面包車，引擎轟鳴著消失在夜色里。

王秀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渾身劇痛，卻感覺不到。她看著空蕩蕩的、被扯爛的布包，看著地上被踩得臟污的死亡證明和收費單，看著空空如也的地面……那捆錢，沒了。兒子救命的押金錢，沒了。

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像這深秋的夜色，徹底將她吞噬。沒有眼淚了，哭不出來了。她只是呆呆地坐著，坐在醫(yī)院門口冰冷的地上，光著一只腳，臉上沾著灰土和淚痕混合的污跡。路燈昏黃的光在她身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魂。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動的木偶，慢慢爬起來。她沒去撿地上的布包和紙片，只是踉踉蹌蹌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向住院部大樓。腳底板被路上的碎石硌破了，滲出血，她也渾然不覺。

她走到李濤病房外的走廊，隔著門上小小的玻璃窗往里看。兒子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還在昏睡。旁邊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平穩(wěn)的“嘀嘀”聲。

護士走過來，看了她一眼，眉頭緊鎖：“你怎么還在這兒？押金呢？再不交押金，只能開最基礎(chǔ)的藥了！傷口感染了怎么辦？腦子里的傷耽誤了怎么辦？你負得起責(zé)嗎？”

王秀蘭像個聾子，對護士的話毫無反應(yīng)。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玻璃窗里兒子的臉，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護士搖搖頭，走了。

王秀蘭慢慢地、慢慢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她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里，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那單薄的身體，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蜷縮成一團，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徹底破碎的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