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夜帶著微涼的露水，醫(yī)學院宿舍樓下的銀杏葉鋪了滿地金黃。

林清顥站在走廊盡頭的公共電話亭里，指節(jié)輕輕敲著玻璃。電話那頭，沈靜儀的咳嗽聲透過聽筒傳來，像一串斷斷續(xù)續(xù)的摩斯密碼。

“維也納那邊冷了嗎？”母親的聲音有些啞，“記得把藍圍巾帶上?！?/p>

“嗯。”他瞥了眼手表——晚上十點四十五分，距離宿舍鎖門還有十五分鐘。電話亭外，幾個夜歸的醫(yī)學生嬉笑著跑過，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

“穗悠那孩子……”沈靜儀突然問，“最近還來蹭飯嗎？”

林清顥的指尖頓在玻璃上。自從上周陳穗悠偷喝了他的實驗用酒精（并堅稱那是伏特加）被保安追了半個校區(qū)后，這個名字就成了宿管阿姨的重點監(jiān)控對象。

“明天。”他壓低聲音，“他說要帶趙教授家的貓來?！?/p>

電話那頭傳來茶杯輕磕桌面的聲響。沈靜儀輕笑：“倒是比你十九歲時活潑?！?/p>

林清顥正想反駁，電話亭的門突然被拉開。陳穗悠帶著一身寒意擠進來，鼻尖凍得發(fā)紅，懷里果真抱著只虎斑貓。

“阿姨好！”他對著話筒喊，貓也跟著“喵”了一聲。

沈靜儀的笑聲像一串風鈴：“冰箱里有新包的蝦餃，別喂貓?！?/p>

林清顥的宿舍是標準的四人間，但另外三個床位還空著——據(jù)說張維鈞“特意”安排他享受“安靜的學習環(huán)境”。

陳穗悠把貓放在書桌上，自己癱進椅子里轉(zhuǎn)了個圈：“猜猜我今天在教務(wù)處看到了誰？”

“霍夫曼。”林清顥頭也不抬地整理筆記，“他昨天發(fā)郵件說要來‘考察交換生教學質(zhì)量’?！?/p>

“錯！”陳穗悠用腳尖勾住他的椅子拽過來，“是你爸！”

鋼筆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林清顥抬頭，看見陳穗悠舉起手機——照片里林正嶸站在教務(wù)處門口，身上還穿著那件二十年沒換的深灰色風衣，手里拎著個熟悉的餅干盒。

“他說來送調(diào)音工具……”陳穗悠歪頭，“但哪個鋼琴需要用到解剖學課本？”

貓突然跳上林清顥的膝蓋，尾巴掃過那個裝著合同的牛皮紙袋。林清顥輕輕捏住它的肉墊：“他還說了什么？”

“問你——”陳穗悠模仿著林父低沉的語氣，“‘有沒有按時吃維生素’?！?/p>

窗外飄來桂花香，混著陳穗悠身上淡淡的松木氣息。林清顥忽然意識到，這是父親二十年來第一次主動踏入他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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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十七分，林清顥被貓尾巴掃醒。

陳穗悠蜷在對面的床上睡得正熟，月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鎖骨處的音符紋身上——那是上周剛扎的，為了紀念他們的協(xié)奏曲被柏林愛樂收錄。

林清顥輕手輕腳地下床，餅干盒靜靜躺在書桌抽屜里。打開后，里面不是調(diào)音工具，而是一沓泛黃的琴譜和一張字條：

「清顥：

醫(yī)學院圖書館三樓，藏書編號M219.6。**

——父親」

字跡工整得像是病歷記錄。貓湊過來嗅了嗅紙頁，突然打了個噴嚏。

“吵醒你了？”

林清顥回頭，陳穗悠不知何時醒了，正揉著眼睛看他。睡衣領(lǐng)口歪斜著，露出肩頭一小塊結(jié)痂的擦傷——上周翻墻進醫(yī)學院的“戰(zhàn)利品”。

“你爸給的線索？”陳穗悠湊過來看字條，下巴擱在他肩上，“M219.6……這不是音樂區(qū)編號嗎？”

林清顥捏了捏眉心。醫(yī)學院圖書館確實有個冷門的音樂文獻角，據(jù)說是某位愛樂成癡的老院長捐贈的。

“現(xiàn)在去？”陳穗悠已經(jīng)摸出了手機照明，“夜探圖書館，多刺激——”

“鎖門了?！?/p>

“誰說的？”陳穗悠晃了晃鑰匙串，“昨天幫圖書管理員找走丟的布偶貓，她給的備用鑰匙?！?/p>

貓在此時恰到好處地“喵”了一聲。

醫(yī)學院圖書館的夜燈像漂浮的螢火。

M219.6是一排積灰的古典樂譜集，陳穗悠踮腳抽出一本《肖邦全集》，書脊里竟夾著把黃銅鑰匙。

“這劇情……”他吹掉鑰匙上的灰塵，“像不像你爸給我們留的尋寶游戲？”

鑰匙背面刻著“B2-7”——地下室第七儲藏柜。

地下室的空氣帶著防腐劑的味道。B2-7柜門打開時，陳穗悠猛地打了個噴嚏。柜子里只有一個小提琴盒，標簽上寫著“林正嶸，1998.6”。

“你爸會拉琴？”陳穗悠震驚地問。

林清顥搖頭。他小心地打開琴盒——里面沒有琴，只有一疊用紅繩捆著的信，最上面那封的郵戳是1999年12月25日，收件人是沈靜儀。

信封里是一張被血漬暈染的診斷書，和一張字跡潦草的便簽：

「靜儀：

他們答應(yīng)和解了，孩子的手術(shù)費有著落。

別等我吃飯。

——正嶸」

陳穗悠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個血漬：“這是……”

“我妹妹?！绷智孱椀穆曇艉芷届o，“出生那天，父親去簽了那份剽竊合同。”

貓突然從陳穗悠懷里跳下來，爪子扒拉著琴盒夾層。一張照片飄出來——年輕的林正嶸站在金色大廳后臺，懷里抱著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身旁是滿臉笑容的陳明遠。

照片背面寫著：「給未來的孩子們，愿你們不必在藝術(shù)與面包間抉擇?！?/p>

晨光透過高窗灑進地下室時，陳穗悠已經(jīng)靠在林清顥肩上睡熟了。

林清顥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目光落在那張照片上。十九年前，父親或許也像這樣，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天平上反復(fù)權(quán)衡。而此刻，陳穗悠的呼吸溫暖地拂過他頸側(cè)，像某種無聲的承諾。

手機突然震動?；舴蚵亩绦盘鰜恚?/p>

「今早九點，帶琴來教務(wù)處。是時候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了。——H」

林清顥看著熟睡的陳穗悠，輕輕抽走他口袋里嗡嗡作響的手機——屏幕上躺著另一條短信：

「陳同學：

你父親剛匯來一筆款項，備注‘斯特拉迪瓦里修復(fù)費’。

——維也納音樂學院財務(wù)處」

貓在陽光里伸了個懶腰，尾巴掃過那疊塵封的信件。十九歲的秋天，秘密與月光一同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