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遠郊,“松濤”墓園。細雨無聲地織就一張巨大的濕網(wǎng),覆蓋著簇新的大理石墓碑。黑傘林立,如同一片移動的鋼鐵森林。吳欣琳隱沒在吊唁隊伍最末端,目光穿透雨簾和人群間隙,牢牢鎖定前方那個被保鏢簇擁、站得如同標槍般筆直的背影——省委副書記潘宗洪。他正彎腰將一束精心包裹、仿佛帶著寒氣的白菊,端端正正地放在光滑如鏡的碑座上。每一個抬手、俯身、擺放的動作都精準如同精密儀器,散發(fā)著冰冷的儀式感。
“吳書記……走得實在讓人痛心?!币粋€聲音鬼魅般貼上吳欣琳的耳畔。統(tǒng)戰(zhàn)部長陳儲丞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她身側,金絲眼鏡的鏡片蒙著細密水霧,模糊了他渾濁的眼神,“坊間有流言……說最后時刻,是您那位刑警愛人……陳爍躒同志……就在現(xiàn)場?還動了手?”
雨聲陡然變得密集而響亮,敲在傘面上如同密集的鼓點。吳欣琳的視線沒有絲毫偏移,依舊凝固在墓碑頂端鑲嵌的那張凝固著微笑、仿佛永恒俯視眾生的遺照上。她的聲音比雨絲更冷:“陳部長消息有誤。我愛人是師大法學院的正職教授。陳爍躒隊長,只是惠華縣局的老同事。僅此而已?!?/p>
“哦?”陳儲丞的喉間滾出幾個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隨即一張設計考究的燙金名片無聲遞至吳欣琳眼前。名片背面,用深藍碳素墨水寫著一行不起眼卻字字千鈞的小字:【臻萃瀾庭半島18號重建工程(惠華未來商會主項目)】?!白蛱靷}促成立的‘惠華未來商會’,承蒙諸位同仁抬愛,讓我擔了個‘名譽會長’的虛名。”他刻意停頓,加重了“惠華未來”四字的份量,“書記有空蒞臨指導?商會上下……翹首以盼?!?/p>
巨大的水泥基座緩緩合攏,即將徹底封死那個空穴。潘宗洪那位臉色蒼白、神情永遠一絲不茍的秘書,在彎腰獻花致意的角度掩護下,以常人難以察覺的速度,將一枚冰涼堅硬的微型U盤,塞進了吳欣琳垂在大衣外側口袋的指尖縫隙中。
坐進駛離墓園疾馳的轎車后排。隔絕內外世界瞬間降臨。吳欣琳毫不猶豫地將U盤插入隨身解碼設備。屏幕上雪花點閃爍,隨即跳出生動的監(jiān)控畫面!
最核心的一段高清錄像被重點標記:葬禮舉行前半小時!空曠的新墓地籠罩在陰沉的雨幕中!潘宗洪只身一人!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后,迅速走到墓碑尚未封死的側方維護檢修口!動作熟練地解除了幾處簡易遮擋。隨即,他拉開自己帶來的一個手提箱,從中取出一只包裹在防潮真空袋里的銀色密碼箱!毫不猶豫地將它塞進了那口尚未密封的墓穴深處!然后以驚人的耐心和精準,復原了所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整個過程冷靜、高效、不留絲毫破綻!如同一臺執(zhí)行命令的機器!
當天深夜??h紀委核心證物庫深處??諝夥路鸨?,散發(fā)著紙張霉菌、塵埃和刺骨寒意混合的氣息。林貞燁眼下的烏青濃得如同涂墨。他伏在巨大的臺燈下,燈光只照亮他面前的一片區(qū)域。屏幕上反復對比著兩樣東西:一份從臻萃瀾庭18號別墅密室保險柜搜出的硬盤掃描文件;一份對應的紙張墨跡老化氧化層析深度報告。
“林書記,這頁‘惠華南區(qū)地塊定向轉讓協(xié)議書’電子文件創(chuàng)建時間為昨晚9點47分,”陳子豪指著屏幕上的屬性條,聲音帶著驚疑的緊繃,“但是!這張紙的物理墨跡氧化曲線顯示,它在自然空氣中暴露的光化學反應至少發(fā)生了——三年!時間對不上!電子檔案是假的!是被人后置植入覆蓋掉的!真文件……被掉包了?!”他最后的音節(jié)陡然拔高。
門口陰影里,傳來軟底皮鞋踏在光潔大理石地面上特有的粘滯摩擦聲。兩人悚然回頭!
本該因“嚴重違紀”被停職、消失在眾人視線里的陳偉杰(原鐘九),此刻卻悠閑地斜倚在門框上!手中正靈活地把玩著一個完全空置的物證袋!袋子上打印的標簽還在:【吳玉強親筆日記原件(編號:ZY001)】。袋子本身,空空如也。
“林書記?陳……主任?”陳偉杰臉上浮現(xiàn)起一種皮笑肉不笑的奇異表情。他不慌不忙地從口袋掏出一本嶄新的、封面印著燙金國徽和“省紀委特別案件督導組”鋼印的小紅本,在指間炫耀般地掂了掂?!笆苁〖o委張副書記和潘書記雙重委托,特派駐惠華專案組,擔任特派督導員,全面審視后續(xù)案卷梳理工作。”他踱步到林貞燁身邊,一只保養(yǎng)得極好的手重重落在他纏著厚厚紗布的肩膀上!幾乎能聽到骨頭咯吱作響!“年輕人,有闖勁是好事……”他湊得極近,聲音壓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帶著濕熱的、令人作嘔的呼吸,“但有些案子啊……燒到哪兒,就該停在哪兒。點到即止……對大伙兒……都好。活著,總比拖著大家下地獄強。”
當天深夜零點零七分。一聲沉悶的爆炸巨響撕裂了惠華縣夜晚的沉寂!不是煤氣管道!是從縣紀委大樓地下核心證物庫內部傳出的!
濃烈的焦臭、膠皮電線燒熔的氣味、以及紙張燃燒的特有苦味混合在一起,形成死亡的嗆人氣浪!消防員拼死撲滅了大火,從鋼筋水泥扭曲、煙熏火燎的庫房最深處核心位置,扒出了三具蜷縮在角落、幾乎被燒成焦炭的殘?。?/p>
其中一具,姿態(tài)格外猙獰扭曲——雙臂以一種非人的角度緊緊環(huán)抱在胸前,懷里死死箍著一臺嚴重熔化變形、固態(tài)硬盤金屬外殼與主機板扭曲粘結成一團的筆記本電腦!法醫(yī)后來確認,他并非被燒死,而是……在爆炸和大火前就被人重擊后腦致死!這是一個提前布置的殺局!為了徹底抹殺某些“證據(jù)”存在的痕跡!
縣局刑警大隊隊長辦公室內昏暗一片。門板下方洇出一灘深色、粘稠、緩慢擴大的液體——血!
陳爍躒撞開門鎖沖進去!老周——那位在他初到惠華孤立無援時最早向他暗中傳遞關鍵線索的老刑警——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蜷縮成蝦米狀!臉上布滿烏紫色的淤痕和深可見骨的刀口,左胸深深凹陷下去,肋骨刺破了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隊長……”老周口中噴涌著帶泡沫的血沫,喉管被血塊堵塞,聲音如同壞掉的風箱。他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將一枚幾乎被捏變形、棱角崩斷、沾滿粘稠鮮血的硬塑警徽,狠狠塞進陳爍躒掌心!徽章背面刻著他自己的名字和編號?!啊欣铩±铩磁屏恕谱老隆诖颉?8……不……不是樓盤……是……”最后幾個字被洶涌的腥紅徹底堵死在破碎的喉管深處!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圓睜著,如同燒盡的炭火,死死盯著天花板上那個旋轉的黑暗漩渦!手臂重重垂落!
手機在陳爍躒染血的褲袋里劇烈震動!屏幕上一條來源不明、卻帶著省級最高權限加密驗證標識的信息強制彈出,覆蓋一切!
【18:00整。城北舊造紙廠(坐標附后)。帶齊吳玉強案所有核心原始實體文件、物證原件。務必獨身前往!勿生差池!】
信息末尾,那個猩紅的、篆刻著“柳佳辰印”的電子印章圖像!清晰無比!
但陳爍躒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他清楚地記得——那枚實體印章!連同柳佳辰的公文包和個人私章匣!已經(jīng)在三個月前那場被定性為“意外”的國道油罐車劇烈追尾連環(huán)爆炸中……和柳佳辰焦黑的遺骸一起……化為了漫天飄散的白灰!
……
廢棄造紙廠的巨大空間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陳腐氣味。腐爛木材的酸氣、舊紙張霉變的腥臭、鐵銹和化工殘留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毒霧。陳爍躒一腳踹開銹蝕得如同紙片般單薄破爛的鐵皮門!門板扭曲著向后飛去,砸起一片彌漫的塵埃!
眼前景象讓陳爍躒的瞳孔驟然縮緊!
數(shù)十個巨大的工業(yè)汽油桶如同地獄的巨口,整齊地在昏暗廠房里圍成一圈!每個桶口都蒸騰著濃烈的青色煙霧!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焚燒后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焦苦氣味!大量未燃盡的紙屑灰燼如同黑色的雪花,從桶內飄飛出來,在慘淡的光線下緩緩旋轉、降落!
“來得……正好。”
一個如同砂輪在粗糙鐵片上摩擦般的嘶啞聲音,從廠房最深處、堆積如山廢紙堆的陰影中緩慢傳來。聲音中蘊含著極致的痛苦與扭曲的興奮!
黑暗中,一個身影一步一頓地跛行而出!每一腳都踏出沉重的悶響!陳爍躒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鋼鐵!大腦因為過度震驚而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
本該在那場爆炸中尸骨無存的柳佳辰……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不!這不是“站”!他半邊臉如同被高溫蠟油融化的蠟燭,凝固著紫黑色的恐怖灼痂和增生肉芽!用骯臟發(fā)黃的繃帶勉強包裹著!那只曾經(jīng)簽字批文如風的右手——從手腕處齊根消失!只剩下包裹在滲血繃帶下的、焦黑色的、參差不齊的猙獰斷臂!他僅剩的左眼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瘋狂、怨毒、如同地獄業(yè)火般的噬人光芒!
“三天……”柳佳辰喘息著,破風箱般的喉嚨里擠出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和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整整三天三夜!他們輪班用工業(yè)噴燈……燒我的臉……燒我的手……燒我的腿……”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指向自己最恐怖的殘?zhí)?!“逼我!對著他們架在桶邊、滋滋冒煙的攝像機鏡頭!一字一句念出他們的劇本:‘吳玉強案……是……是柳佳辰勾結境外……偽造的政治陷害!是……陰謀!’!”他突然狂暴地一腳踹翻身邊最近的一個汽油桶!
轟!桶身歪倒!滾燙的灰燼混合著燃燒未盡、邊緣泛著紅光卷曲的紙張殘片,如同黑色的暴風雪般沖天而起!在這死亡的旋渦中,幾頁形狀怪異、邊緣焦黑卻奇跡般保留著完整字體的殘頁瘋狂舞動!上面清晰印著省紀委那份宣告柳佳辰“因調查手段激進、嚴重違紀、解除職務、接受審查”的紅頭文件的……關鍵頁!
“現(xiàn)在!”柳佳辰那只獨眼噴射著失去理智的瘋狂火焰,殘肢指向陳爍躒,“輪到你了!陳……大……隊……長!把你的材料……交!過!來!”
陳爍躒的手電光石火間按向腰間槍柄!幾乎在同一秒!
嗡嗡嗡——!
刺耳的警報聲從四面八方驟然響起!廠房頂棚數(shù)個隱蔽的廢棄鋼結構橫梁平臺背后、破碎的窗口斷口外,瞬間亮起數(shù)十個鮮艷欲滴的猩紅激光點!如同無數(shù)吸血蝙蝠的眼睛!死死釘在陳爍躒的心臟、眉心、喉嚨——所有的致命要害上!激光束在幽暗中勾勒出猙獰的十字準星!無處可逃!
當晚八點整?;萑A省電視臺黃金時段新聞突然中斷!刺耳的緊急插播警報聲響徹千家萬戶!
畫面中!陳爍躒雙手被反剪固定在審訊椅上,面部腫脹變形,遍布淤紫和干涸的血跡!一只眼睛被縫線粗糙縫合,另一只勉強睜開縫隙。兩名面目模糊、穿著特警制服的人影強按著他的脖頸!
“惠華省公安廳、省紀委聯(lián)合發(fā)布重要通報!”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在強大的政策攻勢和如山鐵證面前,犯罪嫌疑人陳爍躒今日初步供認:‘惠華誣陷構陷領導干部特大案件’,系其精心策劃多年、一手主導。為掩蓋其在惠華期間巨額貪腐、參與非法地下洗錢等嚴重犯罪行為,陳爍躒長期偽造證據(jù)、收買脅迫證人、惡意構陷、誹謗原省委領導吳玉強同志……目前案件仍在進一步深挖徹查中……”
鏡頭快速掃過旁邊專門擺放的“關鍵物證展臺”:一枚染滿暗褐色干涸血跡、編號已被污損的警長警銜(來自老周犧牲時的肩章)!幾份標注著“柳佳辰偽造簽名”的篡改檢測報告!甚至還有一份打印粗糙的“省委常委會關于‘徹查吳玉強’秘密會議紀要”,上面有數(shù)位省委領導的偽造簽名!
吳欣琳獨自坐在別墅客廳寬大沙發(fā)的暗影里。電視屏幕的光在她面無表情的臉上明明滅滅。她抬手,用遙控器無聲地切斷了電源。世界陷入黑暗寂靜。
叮咚——
門鈴突然尖銳響起,在空曠屋子里回蕩。智能貓眼的小屏幕亮起幽藍冷光,映出潘宗洪那位永遠表情刻板的白面秘書。他手中高高舉起一份印有“中共惠華省委組織部”猩紅抬頭的加急函件!標題是:
《關于吳欣琳同志擬任省婦女聯(lián)合會黨組書記、主席職務的征求意見函》
窗外慘白的路燈燈光斜斜射入,將吳欣琳站在窗前的身影無限拉長,扭曲變形地投射在墻壁上,如同鬼魅!在她緊攥的手中,那張寫著【惠華只是開始】的舊照片邊緣,已然被捏得深深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