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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砸在太醫(yī)院青灰色的瓦片上，噼啪作響，密得織成一道厚重的簾幕，將夜色里的宮闕都模糊了。

我，林妙手，太醫(yī)院里唯一一個能喘氣的女太醫(yī)——當(dāng)然，其他同僚也是喘氣的，只是他們此刻都恨不能縮在暖和的被窩里，只有我被這催命符般的急召從值房里硬生生拖了出來。

“林太醫(yī)！快著些！貴妃娘娘頭疼得緊，圣上都驚動了！”小太監(jiān)的聲音尖利，穿透雨幕，扎得我耳膜生疼。

他擎著的那盞氣死風(fēng)燈，在狂亂的風(fēng)雨里可憐地?fù)u曳著，橘黃的光暈忽明忽暗，勉強照亮腳下濕滑得能溜冰的青石磚。

我心里罵罵咧咧，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能把肩上沉重的藥箱帶子又往上拽了拽，埋頭跟著那點微弱的光往前沖。

該死的雨，該死的夜路，該死的貴妃娘娘這不合時宜的頭疼！腳下猛地一滑，我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驚呼聲卡在喉嚨里，藥箱脫手而出，整個人以一種極其不雅的姿勢向前撲倒。

“哎喲喂！”一聲蒼老的驚呼。

預(yù)想中的冰冷堅硬并未到來，一只枯瘦卻意外有力的手及時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從五體投地的慘劇邊緣撈了回來。

我驚魂未定地抬頭，雨水糊了一臉，勉強看清眼前是位穿著體面總管太監(jiān)服色的老內(nèi)侍，面皮白凈，眼神里帶著點恰到好處的責(zé)備和憐憫。

“林太醫(yī)，可仔細(xì)著腳下啊！這要是摔壞了，耽誤了貴妃娘娘的鳳體，咱們可都吃罪不起。”

老太監(jiān)的聲音平和，帶著宮里老人特有的圓滑腔調(diào)，手上力道不減，穩(wěn)穩(wěn)地把我扶正了。

【嘖，毛手毛腳的小丫頭片子，一看就靠不住！這太醫(yī)院是沒人了么？派這么個不穩(wěn)當(dāng)?shù)膩眄敻祝炕仡^貴妃娘娘怪罪下來，咱家可要找院判好好說道說道！】

一個尖刻、煩躁、充滿鄙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在我腦子里炸開！

我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連頭發(fā)絲都豎了起來。

這聲音……分明就是眼前這位老太監(jiān)的！可他的嘴巴明明紋絲未動，臉上甚至還維持著那副“關(guān)切”的表情！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勾勾地盯著他那張白凈的臉，雨水順著額角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疼，也顧不上去擦。

寒意順著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比這深秋的冷雨還要刺骨。

【愣著作甚？嚇傻了不成？還不快走！真想掉腦袋?。俊磕羌饫瘫〉男穆曉俅尾荒蜔┑仨懫?。

我一個激靈，如夢初醒。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又迅速被冰涼的雨水打濕，黏膩冰冷地貼在身上。

我?guī)缀跏峭滞_地彎腰去撿地上摔開的藥箱，手抖得厲害，差點又把剛撿起來的脈枕掉下去。

那老太監(jiān)似乎皺了下眉，但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催促著：“快些吧，林太醫(yī)?！?/p>

接下來的路，我走得魂不守舍。雨聲、風(fēng)聲、腳步聲、小太監(jiān)的催促聲……一切都被那個突然出現(xiàn)、揮之不去的“讀心術(shù)”攪得混亂不堪。

給貴妃診脈時，這位以端莊嫻雅著稱的后宮第一人，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和雍容，纖纖玉指搭在脈枕上。

【哼，老東西又宿在淑妃那個狐媚子那兒了？本宮這頭疼，再疼上三天他怕也不會踏進(jìn)翊坤宮一步！】貴妃的心聲帶著濃濃的怨毒和算計，【這新進(jìn)貢的螺子黛顏色倒好，可惜……襯得本宮這珠釵都舊了，內(nèi)務(wù)府那起子奴才越發(fā)憊懶！】

我垂著眼，拼命控制著面部肌肉，不讓嘴角抽搐。手下貴妃的脈象平穩(wěn)有力，哪里是“頭疼欲裂”？分明是氣滯肝郁！開方子時，筆尖都在微微發(fā)顫。

又過了幾日，去給最得圣寵的玉瑤公主請平安脈。公主才十四，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托著腮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海棠花，小臉粉撲撲的，眼神純澈得如同山澗清泉。

【今日在御花園，那個跟在五哥身后的新侍衛(wèi)……他看過來時，眼神好冷，好銳利……】

公主的心聲像裹了蜜糖的小雀兒，帶著少女獨有的羞澀和雀躍，【像不像《將軍夜引弓》里寫的那個……唔，叫什么來著？對！冷面閻羅！話本子誠不欺我！原來真有這樣的人！】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冷面閻羅？就那個一臉憨厚、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據(jù)說是剛被五皇子從邊軍提拔上來的傻大個兒？

公主殿下，您這話本子的濾鏡是不是……太厚了點？我強忍著扶額的沖動，匆匆寫下“公主脈象平和，氣血充盈，唯需靜養(yǎng)，少思慮”的醫(yī)囑，幾乎是落荒而逃。

這詭異的能力，如同一個甩不掉的噩夢。我試過閉目塞聽，試過掐自己大腿，甚至偷偷用銀針扎過穴位，可那些聲音依舊無孔不入。

嬪妃們表面姐妹情深，心里恨不得對方立刻暴斃；小宮女們一邊恭敬行禮，一邊盤算著如何爬龍床；連御膳房送點心的太監(jiān)，都在心里罵罵咧咧嫌跑腿累……

直到我被派去東宮，給那位據(jù)說染了風(fēng)寒、心情極度不佳的太子殿下蕭景琰請脈。

東宮書房，彌漫著一股清冽的沉水香氣息，壓下了些許藥味。太子蕭景琰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墨發(fā)未束，隨意披散在月白色的寢衣外，臉色有些蒼白，薄唇微抿，眉宇間凝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郁。

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勾勒著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確實擔(dān)得起“龍章鳳姿”四字。

他手里捏著一卷書，眼神卻放空著，不知落在何處。整個書房靜得落針可聞，侍立一旁的內(nèi)侍們大氣都不敢喘。

我屏息凝神，指尖搭上他腕間寸關(guān)尺。脈象浮緊，確是風(fēng)寒外感之象，且?guī)еc郁結(jié)之氣。

我正琢磨著用藥，一個暴躁的、帶著點抓狂意味的年輕男聲，毫無預(yù)兆地在我腦子里炸響：

【孤的龍袍！那件新制的、用天蠶云錦裁的、準(zhǔn)備大朝會穿的龍袍！誰？！是哪個蠢材給燙了個褶子？！就在領(lǐng)口下面！那么大一道！熨斗是拿腳踩的嗎？！孤要扒了他的皮??！】

我：“！??！”

手指一哆嗦，差點從他手腕上滑下來。我猛地抬頭，撞進(jìn)太子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而掃過來的鳳眸里。

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病中的慵懶和天然的威壓：“林太醫(yī)？”

【嘖，這女太醫(yī)手抖什么？太醫(yī)院沒人了？連個風(fēng)寒都診不利索？】他心里的嫌棄毫不掩飾。

我頭皮發(fā)麻，趕緊低頭，強作鎮(zhèn)定：“回殿下，是……是風(fēng)寒入體，邪在肌表，微臣這就擬方?！?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老天爺！這冷面太子爺心里……居然是個暴躁的話癆？！這反差……也太驚悚了！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退下去開方子，感覺后背那道清冷銳利的目光一直黏著，仿佛能穿透我的官服。

太子風(fēng)寒痊愈后不久，宮里便緊鑼密鼓地籌備起選妃宴來。

一時間，整個京城暗流涌動，適齡的世家貴女們被家族精心雕琢，恨不能把“太子妃”三個字刻在腦門上送進(jìn)宮來。

終于到了正日子。瓊?cè)A殿內(nèi)，琉璃燈盞將殿宇映照得亮如白晝，鎏金的蟠龍柱反射著耀眼的光。

空氣里浮動著各種名貴脂粉、熏香以及點心甜膩的混合氣息。御座空懸，帝后尚未駕臨。階下左右兩側(cè)，按品級端坐著后宮嬪妃、宗室命婦以及那些今日的主角——環(huán)肥燕瘦、珠光寶氣的待選貴女們。

她們或垂眸含羞，或挺直腰背，極力展示著最完美的儀態(tài)，眼神卻像帶著小鉤子，若有若無地飄向御階旁那唯一的身影。

太子蕭景琰端坐在御階旁側(cè)的金漆雕花大椅上。他今日穿著正式的玄色蟒袍，金線繡制的四爪金龍盤踞其上，威儀天成。

墨玉冠束發(fā)，露出一張輪廓分明、俊美得近乎凌厲的臉龐。

他背脊挺得筆直，如同懸崖上孤峭的青松，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目光平視前方，幽深難測，仿佛眼前這滿殿的鶯鶯燕燕、灼灼目光，都不過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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