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京城“天工染坊”的那高闊的軒窗,將漂浮在空氣中的微塵染成一片柔和的金粉。巨大的青石染缸靜靜佇立,缸壁上凝結著經年累月、深淺不一的靛藍痕跡,像凝固的古老海潮??諝饫飶浡环N獨特的、復雜的香氣——是陳年藍靛發(fā)酵的微酸,是蘇木、茜草熬煮后的溫厚暖甜,是新雪般純凈的明礬氣息,還有一種……唯有最頂尖的染匠才能捕捉到的,來自秘制“天青引”的清冽冷香。
玄青立在最大的一口染缸前,身影清癯,如一支浸飽了墨的竹筆。他身著素凈的靛青長衫,袖口挽至肘間,露出小臂流暢的線條。指尖修長。此刻正捻著一小撮研磨得極細的礦物粉末,那粉末在初升的日光下,閃爍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妖異的幽藍光澤。他神情專注得近乎肅穆,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缸中沉浸的不是絲綢,而是某種沉睡的、易碎的魂魄。
缸中,一匹上好的素縐緞在特制的“天青”染液中緩緩舒展,沉浮。那液體的顏色難以言喻,非晨空之淡藍,也非深海之墨色,倒像是將江南最纏綿的煙雨、初春最嫩的新芽,與雪山之巔亙古不化的寒冰,一同融進了這方寸青石之中。色澤在流轉,在呼吸,隨著玄青指尖微不可察的攪動,變幻著深淺濃淡的光影。
“成了?!彼驼Z,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
兩名學徒屏息上前,用特制的長木棍,小心翼翼地將那匹被染液浸潤的綢緞挑起。濕漉漉的布匹沉重地垂落,滴滴答答淌下深青色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朵朵墨花。當它被完全提起,暴露在晨光下的一剎那——
整個染坊仿佛被施了魔法。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精確描繪的青色。初看是雨過天晴時,云層裂隙中透出的那一抹最澄澈、最深邃的蒼穹底色,帶著洗凈鉛華的寧靜;細觀之下,又似深潭寒玉,內蘊幽光,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活著的青色螢火在絲線深處游弋。光線稍一變換,它便流轉起來,時而泛出孔雀翎羽般的翠意,時而又沉淀為子夜星空的玄青。柔滑的緞面上,水光與色光交融,蕩漾開一片令人心悸的、流動的青色夢境。
“坊主!這…這才是真正的‘天青’??!”一個年輕學徒已經癡迷其中,忍不住低呼。
玄青沒有回應。他只是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那匹懸垂的、滴著水珠的綢緞。慢慢的感受到那絲滑冰涼的觸感,以及其中蘊藏的、經由他雙手賦予的生命與魂魄。他的眼底映著那片流動的青色,專注而虔誠,仿佛那是他供奉于心的唯一神明。
就在這時,后院隱約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執(zhí)聲,夾雜著管事焦急的低語和一個……略顯尖利刺耳的陌生嗓音。那聲音像淬了毒的針,突兀地刺破了染坊內氤氳著草木香與藝術靈光的寧靜。
玄青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微頓。那片剛剛誕生的、完美的天青色,似乎也隨著這外來的噪音,輕輕晃動了一下光影。他收回手,眼神瞬間恢復了慣常的疏離與清冷,方才那絲滿足如露水般蒸發(fā)。
“晾起來。”他淡淡吩咐,目光卻已投向通往后院的門廊深處,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比最深的靛藍還要沉郁的陰影。他轉身,靛青的衣袂在晨光中劃過一道冷冽的弧線,無聲地走向那片潛藏著不安的陰影。
而在染坊堆放雜物、光線昏暗的角落,一個瘦小的身影緊緊貼在斑駁的墻壁后。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正透過雜物的縫隙,一瞬不瞬地追隨著玄青的身影,追隨著那匹在晨光中流淌著夢幻之青的綢緞。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對那抹青色近乎本能的渴望。她的發(fā)間,還沾著昨夜偷翻墻頭時蹭到的靛藍碎屑。
玄青的腳步在門廊前停頓了一瞬,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但他終究沒有回頭。后院傳來的爭執(zhí)聲更清晰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他指尖拂過腰間一枚冰涼堅硬的青銅鑰匙——那是開啟存放《青鸞譜》秘匣的鑰匙——隨即,推開了那扇通向未知紛擾的門。
染坊里,巨大的天青色綢緞在晨風中微微晃動,水珠滴落的聲音,此刻聽來,竟有幾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