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嗇的金線在深藍亞麻床單上挪移一寸，艾維斯沉睡的呼吸終于沉入澤菲爾胸膛的節(jié)奏。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后，那張年輕的臉在睡眠中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黑發(fā)蹭著澤菲爾的頸窩，圓形金絲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澤菲爾深紫色的眼眸低垂，目光描摹過每一寸熟悉的輪廓——比記憶中更瘦削，眉宇間刻著經(jīng)年的疲憊，昨夜殘留的淚痕在眼下暈開一小片陰影。他小心地抽出被壓麻的手臂，艾維斯在夢中不滿地咕噥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揪住他睡衣的布料不放，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澤菲爾的心被那無意識的依賴攥得生疼。他維持著半起身的姿勢，用空出的手極其輕柔地取下艾維斯的眼鏡，折疊好放在床頭柜。指尖掠過艾維斯冰涼的眼角，停留片刻，試圖用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熨平睡夢中仍微蹙的眉心。艾維斯似乎感應(yīng)到了，臉更深地埋進他殘留體溫的枕頭凹陷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菲爾…”

不是“澤菲爾”，是“菲爾”。那個大學(xué)時代，艾維斯獨享的、帶著陽光青草氣息的昵稱。

澤菲爾的手指僵在半空。深紫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穿。這個名字，這個腔調(diào)，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匣子。一股尖銳的、混合著巨大空洞的鈍痛瞬間席卷了他，比任何夢境里的侵蝕都要兇猛。

“菲爾！快點！講座要遲到了！” 記憶碎片猛地撞進腦海。陽光刺眼，綠茵場上奔跑的身影，艾維斯回過頭，藍綠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像剔透的寶石，笑容燦爛地沖他揮手，黑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亂。那個稱呼從他嘴里喊出來，帶著獨有的親昵和催促。

“菲爾…這道題好難…” 圖書館的燈光柔和，艾維斯咬著筆桿，苦惱地皺著鼻子，把攤開的厚重參考書推到他面前，圓形眼鏡滑下鼻梁。他自然地伸手替他扶正，指尖碰到微涼的皮膚，換來對方一個依賴的、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

“菲爾，生日快樂！” 狹小的出租公寓里，艾維斯笨拙地端出一個烤得有點焦的蛋糕，鼻尖沾著面粉，眼睛亮晶晶的，獻寶似的。燭光跳躍，映著他期待的臉龐。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笑著，伸手抹掉他鼻尖的面粉，換來一聲不滿的抗議和更亮的笑意…

更多的碎片洶涌而來，帶著色彩、聲音、觸感，鮮活而滾燙。他們共享的廉價咖啡的苦澀香氣，雨夜里擠在傘下濕漉漉的體溫，艾維斯生病時靠在他肩上滾燙的額頭，還有那雙藍綠色眼睛望向他時，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愛意…這些碎片鋒利無比，切割著他作為“夢想家”被規(guī)則束縛的冰冷外殼，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他親手“支付”出去的過往。

他猛地閉了閉眼，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壓下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和隨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酸楚。奶咖色的發(fā)絲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暗潮——那里面有被喚醒的柔情，有失而復(fù)得的刺痛，更有一種面對“交易”現(xiàn)實的巨大茫然與悲哀。他不再是完整的“菲爾”，他是“澤菲爾·莫里斯”，一個用關(guān)于“菲爾”的所有記憶換來的存在，一個處理艾維斯“多夢癥”的“夢想家”治療師。

可艾維斯的呼喚，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不受控制地擴散。那些被“支付”的，似乎正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方式，一點點回流。

“我在?！彼曇舻蛦〉脦缀踔皇饬?，回應(yīng)著那個呼喚舊日幻影的名字?；貞?yīng)著那個，他以為自己早已失去的資格。他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將艾維斯更緊地擁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包裹住那依舊帶著噩夢余悸的冰涼身體。深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晨光中，復(fù)雜地凝視著艾維斯沉睡的側(cè)臉，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輕輕梳理著他微卷的黑發(fā)。這個動作如此自然，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

倫敦的陰郁從不遲到。厚重的云層徹底吞噬了那點可憐的金線，雨絲開始淅淅瀝瀝地敲打公寓的窗欞。艾維斯是被廚房里細微的聲響和咖啡的香氣喚醒的。他茫然地睜開藍綠色的眼睛，視野模糊了片刻，才摸索著戴上眼鏡。床的另一側(cè)空了，深藍色的床單上殘留著被壓皺的痕跡和屬于另一個人的、溫暖干燥的氣息。昨夜失控的抽噎和冰冷的恐懼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絲隱秘的、因那個緊擁而生的貪戀。鎖骨上幾道未消的紅痕——澤菲爾安撫時留下的——在微涼的空氣中帶來微妙的觸感。

他坐起身，薄被滑落，身體深處似乎還殘留著被溫暖包裹的錯覺，但更多的是一種空落落的疲憊。他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向廚房。

澤菲爾背對著他站在料理臺前，奶咖色的頭發(fā)隨意扎起一小撮，露出線條利落的后頸。他身上穿著艾維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明顯小了，緊繃地勾勒出肩背流暢而蘊藏力量的肌肉線條。鍋里煎著培根，滋滋作響，油脂的焦香彌漫開來；旁邊吐司機“?！币宦晱棾鰞善裹S的面包；咖啡壺正吐出最后幾滴濃郁醇厚的液體。這個背影，穿著他的舊衣服，在他的廚房里忙碌…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攫住了艾維斯。

“醒了？”澤菲爾沒回頭，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比平日更軟一點，像被水浸過的絨布，少了幾分“夢想家”的程式化。這細微的變化像羽毛，輕輕搔刮著艾維斯的心。

“嗯?！卑S斯靠在門框上，應(yīng)了一聲，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他看著澤菲爾的側(cè)影，那輪廓，那低頭時睫毛垂落的弧度，那熟練翻動培根時手腕的線條…心臟像被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攥了一下。記憶深處那個模糊的、因時光流逝而褪色的“菲爾”的影像，正被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帶著體溫和煙火氣的“澤菲爾”一點、一點地覆蓋、填充，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感——這就是他，卻又不完全是。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換回的存在。

澤菲爾端著盤子轉(zhuǎn)身，深紫色的眼睛看向他，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擔(dān)憂。但在那審視之下，艾維斯捕捉到了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心疼？那情緒消失得太快，快得讓艾維斯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抑或是晨光帶來的幻影。

“感覺？”澤菲爾把盤子放在小餐桌上，拉開椅子，動作流暢自然。

“…好多了?！卑S斯坐下，避開他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落在冒著熱氣的咖啡上。煎蛋金黃，邊緣帶著恰到好處的焦脆，培根煎得微微卷曲，是他喜歡的程度。咖啡的香氣濃郁溫暖，是他慣常喝的深度烘焙豆。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碎，精確地踩在他過往的偏好上。這究竟是“夢想家”的專業(yè)觀察，還是…殘存的記憶？“昨晚…麻煩你了?！甭曇舻拖氯ィ瑤е唤z不易察覺的緊繃。

“不算麻煩?！睗煞茽栐谒麑γ孀拢似鹱约旱目Х?，深紫色的眼睛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液體，仿佛那里藏著宇宙的秘密。一個極其微小的停頓后，他像是隨意提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谋?，目光卻并未離開杯中的漩渦：“雨太大，去酒吧可以晚點?？死锼鼓沁叀胰フf?！?他語氣平淡，卻不再是公事公辦的冰冷，反而透著一絲…屬于“菲爾”的、對艾維斯習(xí)慣性照顧的熟稔。那是一種無需多言、理所當(dāng)然的體貼，是過去歲月里沉淀下來的默契。

艾維斯叉子上的煎蛋差點掉下去。他猛地抬頭，藍綠色的眼睛撞進澤菲爾深紫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他預(yù)料的疏離和審視，只有一片沉靜的、帶著探究的溫和。昨夜那個緊擁他、叫他“小艾維”的澤菲爾，那個在晨光熹微中回應(yīng)“菲爾”的澤菲爾，似乎并未完全退場，正從“夢想家”冷靜的外殼下悄然探出觸角。

“你…”艾維斯喉嚨發(fā)干，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那個問題——“你記得多少？關(guān)于‘我們’？關(guān)于‘我’？”——幾乎要沖破喉嚨。但勇氣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又被巨大的恐懼和不確定壓了回去。他害怕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害怕那點微弱的希望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更害怕打破此刻這搖搖欲墜的、帶著舊日影子的平靜。他狼狽地低下頭，叉子無意識地戳著盤子里冷掉的煎蛋，含糊地應(yīng)了聲：“…嗯?！?/p>

空氣凝滯，只有餐具偶爾碰撞的輕響和窗外單調(diào)的雨聲。昨夜緊密相擁的溫暖與此刻咫尺天涯的沉默，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落差。艾維斯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澤菲爾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上。修長，骨節(jié)分明，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穿過他的發(fā)絲，撫過他的脊背，在冬夜里包裹住他冰涼的手…現(xiàn)在，那雙手屬于一個“夢想家”，一個處理他“多夢癥”的治療師。一個…用關(guān)于“菲爾”的所有記憶換來的存在。這個認知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