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周生辰猛地從床上驚坐而起,額間沁出細密汗珠,眼眶通紅。指腹摩挲過臉頰時,才驚覺掌心已被溫熱的淚水浸透。昨夜的夢境仍像一幅未干的水墨,在他意識深處暈染開來——朱紅嫁衣翻飛如血蝶,時宜素白的手腕懸著褪色的生辰結(jié),那道決絕墜落的身影,正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姿態(tài),將他困在記憶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
自兒時起,這個名為“周生辰”的夢境便如影隨形。年幼的他蜷縮在被褥里,常對著月光呢喃:“南辰王府是什么模樣?”夢里的青磚黛瓦總帶著濕潤的雨意,梅林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琴音。隨著年歲增長,夢境愈發(fā)清晰得可怕。他能看清時宜執(zhí)筆的指尖泛著淡粉,能嗅到她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的梅香,甚至連南辰王帳前那盞鎏金錯銀的燭臺紋路,都像是親手摩挲過千百遍。
夢里的他身披玄甲,銀槍所指處皆為山河。十二道軍牌在風中輕響,仿佛是他對天下蒼生的承諾。但最清晰的記憶,永遠定格在西州城的初雪夜。時宜被八抬大轎送進王府時,蓋頭滑落的瞬間,那雙盛滿星河的眼眸撞進他眼底。彼時的她還是個怯生生的少女,攥著絲帕的手指微微發(fā)抖,直到他親手遞上刻著“宜”字的狼毫筆,她才綻開第一朵笑靨。
此后的日子里,王府的每一寸土地都成了他們的秘密花園。梅林賞雪時,時宜會突然蹲下身,用枯枝在雪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生辰”二字;策馬奔騰時,她鬢邊的玉簪不慎墜落,他彎腰拾起的剎那,指尖掠過她耳后細膩的肌膚,驚得她耳根通紅;深夜的書房里,燭火搖曳中,她將對兵法的見解工整寫在宣紙,他俯身指點時,兩人的呼吸在宣紙上凝成白霧,墨跡暈染間,情愫悄然生長。
命運的齒輪卻在某個清晨驟然逆轉(zhuǎn)?;适业脑t書帶著凜冽的金印,將時宜的余生圈禁在九重宮闕。離別的馬車漸行漸遠,他站在王府臺階上,看著時宜掀起車簾的手停在半空——最終只露出半張含淚的臉,和緊緊攥著的,他送她的那支狼毫筆。此后的日子,他在點兵布陣的間隙,總會對著北方出神,仿佛能穿透千山萬水,看見她在深宮繡著嫁衣的模樣。
再相見時,宮墻內(nèi)外已是兩個世界。時宜鳳冠霞帔,嫁衣上的金線刺得他眼眶生疼。而他身負謀逆罪名,被鎖在冰冷的刑架上。剔骨之刑前,他用染血的指甲在獄墻上刻下最后一句:“不負天下,唯負十一?!碑斞獣氜D(zhuǎn)送到時宜手中,那抹朱砂色尚未干涸,她卻已身著嫁衣登上城樓。風掀起她的紅蓋頭,露出決絕的笑顏,縱身一躍時,頸間的生辰結(jié)在空中劃出最后一道弧線。
每一次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周生辰都感覺胸腔里空了一塊。鏡中的自己與夢中的南辰王漸漸重合,眼角眉梢都帶著化不開的哀愁。他摩挲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床頭的狼毫筆,筆桿上的“宜”字被歲月磨得溫潤,窗外的梅樹簌簌飄落花瓣,恍惚間,仿佛又聽見時宜在耳畔輕聲喚他:“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