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推薦信只有一句話:
“天目陽夏,天賦異稟,勤奮好學,我看好她。”
“嗯哼?”柚擱下筆,抬頭望著空,意思是“然后呢?”
“沒了。”空輕描淡寫,打了個哈欠。
“還真是……簡潔呢?!辫窒氚胩煜氤鲞@么個形容詞,“該說真不愧是大師級別的人物嗎?”
這回的零花錢倒是賺得容易,但柚心里卻有些失落,好像做足了準備,到最后竟沒怎么派上用場。
“小時候哥哥一直敦促我練字,難道是早就想到了這一天嗎?”柚每次都在心里嘀咕,但今天一不留神脫口而出。
“有可能哦~”空神秘地笑,“你覺得呢?”
“哼!哥哥是壞蛋!就知道欺負我,怎么不自己練!”柚叉起腰來,聲音也高了八度,白紗的裙擺隨著聲音顫動著。
空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也提高了聲調:“字寫好了,考試的時候能幫你拿分,還能給我?guī)兔嵙慊ㄥX,對你是不是有好處?”
“唔……”柚一時語塞,但不肯放棄,“反正、就是!哥哥欺負人!找借口!”
“那我以后可不找你幫忙了哦?!笨找粨P腦袋,高傲地說。
撒手锏果然好用,直擊柚的弱點。柚可憐巴巴地望著空,只好宣布投降,一頭栽進空的懷抱。
母親是急診科的主刀醫(yī)師,父親在京都上班,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好在空有著自己的經(jīng)濟來源,足夠把日子打理得風調雨順。
柚的零花錢,也是幫空干活掙來的?!安桓冻隽饩湍苣玫降臇|西不知道它的珍貴”,這是空的理論。一開始柚并不愿意,嚷嚷著“憑什么別的同學都不是這樣”,但是到后來也就接受了。——一面,空給的零花錢沒有固定的數(shù)額,全看工作的多少,要是哪天不夠花了,還可以再做些別的接著掙;另一面,空畢竟也是從妹妹的年紀過來的,想到小時候因為零花錢不夠用都不敢和朋友們出去玩的自己,感到一陣心疼,于是對柚出手也很大方,工作也大多并不難做,希望能給足妹妹作為青春期少女的自尊心。
——然而,總有一天,小柚不得不自己面對這些、面對生活。空時常沉思。
——盡管這樣,我還是想給她最好的青春。這是空的答案。
空知道,柚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還不成熟,幼稚得像個小孩,但心里什么都明白。為了空能專心工作,母親不在家時,她就主動攬手家務、學著下廚;空還知道,柚有一個秘密存折,沒用完的零花錢都存在里邊。柚對誰都沒有提起過,但瞞不過空的眼睛。
想來應該已經(jīng)存了幾萬元了吧??諡檫@樣的柚而欣慰,更為是自己教育出來的這一成果而自豪。還保留著節(jié)儉的習慣呢,真好。
對外,空帶著柚四處出席活動的時候,稱她是“由崎的首席助手”。柚憑著自己的活潑可愛、聰明能干,也贏得了不菲的聲譽。——自然,空也不允許柚向公眾露面,這讓柚有一丁點兒無處炫耀的失落。
“哥哥最好了,超愛~”柚埋在空的衣服里,聲音含混不清的。
“切,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啊?”空也和柚開著玩笑。
“當然是、真心的!”柚像小貓一樣蹭著空的胸口,倏地仰起頭,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柔軟的目光看得空心都要化了。
在別人看來,柚也是多么完美的女孩子啊。空暗自感嘆著。好看、會打扮、性格還討喜……在她的年級一定也很受歡迎吧。
青春期的兄妹能像空和柚一樣相處的還真不多見,但也許空就永遠是那個例外。
“哥哥困了嗎?”柚的聲音輕輕的,也很清脆,和陽夏不同的是,少了一分知性,多了一分靈動?!霸趺床徽f話?”
空點點頭。想來,雖然剛喝了兩大杯咖啡,但似乎感到格外的疲憊。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空的頭腦有些處理不過來,好像腦細胞在燃燒。
“真少見啊。”柚的眼中帶著一絲嘲弄,語氣中醋意盎然,“哥哥一到陪我的時候就這么累嗎?”
“哈啊……”空打了第二個哈欠,“不是啦,只是、真的、有點累了……”
柚無言地看著眼泛淚花的空,委屈地嘆了口氣:“好不容易陪哥哥熬一次夜嘛,居然就這么結束了……”
空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翻涌的困意迷蒙了雙眼,他的腳步開始搖晃起來。
“抱歉,小柚。不是哥哥不想陪你,只是真的、要、撐不住了……”空踉踉蹌蹌地推開臥室的門,一頭栽倒在床上。他艱難地擺平了身子,拉起被子的一角,一躍沉入了夢鄉(xiāng)。
柚靠在門框上,眼神復雜:哥哥工作的時候總是那么認真,也總是那么寵著自己,但總覺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樣。是態(tài)度嗎?好像不是。是做法嗎?好像也不是。究竟是哪里奇怪……?!柚仔細回憶著空從踏進家門開始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皺著眉頭,大腦開始飛速轉動。一種感覺呼之欲出,但是好像卡在嗓子里,形容不出來。
“就像……哥哥心里有一塊不是我了……”柚費盡力氣才想出來這樣的形容,“就像他的心里有了別的東西,對我沒那么全心全意了……”
柚當然知道空不可能這樣寵著她到她長大、到以后、到永遠,但空情感中哪怕一絲絲些微的變化她都能察覺到。這就是做妹妹的自我修養(yǎng)。
“那么,是什么呢?”柚強迫自己想下去,哪怕感情上抗拒這樣。她怕找出那個原因后,自己會因為無法改變而失落。
空上一次這樣的變化,是與那個沒留下姓名的女孩相遇的時候。后來,哪怕空徹底拋棄了JK這個愛好,還是常常記起她。升學的那個暑假,空與柚聊天時,仍在提起這個把他當做了女孩子的,自稱姐姐的女生。
這是空第一次被女生夸“可愛”,是他那時的奇特愛好第一次被認可。他夜不能寐,心里非但沒有難堪,反而充滿了感激。
那時候,空說:“我一定要再找到她,至少問清楚她的名字?!?/p>
他選擇留在坂町,而不是去更大的城市。父親幾次說服空去京都,但次次無功而返。母親說,“這里有需要她的病人”;空說,“這里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柚說,“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柚望向哥哥,空的眼神深沉而悠長地望著窗外的藍天,仿佛一眼萬年。
不知名的飛鳥從天空掠過,不知名的樹葉在空中飄飛,不知名的樹的種子借著不知方向的風、不知名的花的花粉借著不知去向的昆蟲,飛向不知名的地方。
而那個不知名的身影,也留在空心里不知名的地方。
空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說不出是不是心動的異樣??傊@個身影常常在夢中出現(xiàn),他想要叫住她,卻從未成功。
后來,空開始失眠。也許是不愿再做夢,更可能是不甘于夢到、見到卻問不到、遇不到??占颖兜睾瓤Х葋砭S持自己的清醒。最長一次,空連續(xù)三天未曾合眼,喝完的咖啡瓶隨手丟棄在房間地板上。
然后他不堪重負地倒下了,睡了一天一夜。他一次次夢見女生堅毅的雙眼,但當他伸出手去,女生卻從他的身側捂著臉跑過。他一次次回頭,一次次呼喊,但除了把自己從夢中叫醒,什么也不曾得到。醒來時,空只看見白色的被單和白色的天花板。穿白大褂的母親擦拭著自己的額頭,穿白紗裙的小柚伏在自己的床邊紅了眼眶,面頰上還有淚痕幾道。
空知道自己偏執(zhí)了,發(fā)誓不再去想她。生活恢復如常,但空的書房里卻多了一幅憑記憶作出的畫像。
這是小柚感覺到的第一次失落。哥哥雖然仍然縱容自己撒著嬌,仍然帶著自己去不同的地方出席顧問和顧問的首席助手,仍然給自己發(fā)超出自己做的工作的價值的零花錢,仍然安慰自己哭、陪著自己鬧,但那種感覺說少就少了——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但自己卻不再是哥哥的唯一了。
空當然不會承認,但柚有著自己的判斷。這一次,柚幾乎可以斷定,要么是空遇見了更讓他心動的人,要么是那個女孩回來了。——而往往地,后者比前者更讓人癡狂。
“哪里、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呢……”柚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蹲在空的門口,縮成一團,淚珠從眼眶向外涌,喉嚨干澀而酸苦。
柚知道空總有一天會從自己身邊離開,總有一天會去愛另一個人,但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她以為當那一天到來,自己自然會釋然,但現(xiàn)在她寧愿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空的呼吸平穩(wěn)而有力,每一次吸氣和吐氣都隔得很長。柚仿佛能看見他夢里的模樣。
柚撐起身,搖搖晃晃走到空的床邊,在空身側躺下,像小時候一樣,蜷縮起來,湊近到能感受到哥哥的體溫,一手還攥著哥哥的衣角。
空似乎是翻了個身,臉轉到柚這一側,手搭在柚的手臂上。
柚穿的連衣裙是無袖的,空手心的溫度傳來,柚的瞳孔震動了一下。
哥哥一身都是咖啡的味道呢……柚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大半。罷了,只要……還能像這樣就好。
“……是柚嗎?”空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著眼前楚楚可憐的柚,下意識脫口而出,“對不起……”
空也像小時候一樣,把柚抱得緊了些。
“不、不用的,空不用道歉。”柚淚中帶笑,享受著此刻的時光。
窗外,不知名的鳥兒撲棱棱地飛過,許是在尋覓遠方不知名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