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的死寂被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不同于侍衛(wèi)的沉重規(guī)整,這腳步聲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從容、優(yōu)雅,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精確計算過距離,在冰冷的石廊中敲擊出令人心悸的節(jié)奏。蘇問裴猛地從干草堆中繃直身體,鐵鏈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寒意順著脊椎攀升,比石壁的冰冷更甚。來了。
門被無聲推開(顯然保養(yǎng)極佳,毫無滯澀),強烈的光線涌入,刺得蘇問裴瞬間瞇起眼。一個頎長的身影逆光而立,玄色暗紋常服取代了昨日的華貴大氅,更顯內(nèi)斂深沉。那股迫人的威壓并未因衣飾的簡化而減弱半分,反而如同實質(zhì)般填滿了狹小的囚室。
夜丞踏入石室,姿態(tài)閑適得像在巡視自家花園。他沒有立刻看向角落的囚徒,目光先是在室內(nèi)緩緩掃過——粗糙的石壁、冰冷的鎖鏈、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堆,最后才落在他身上。那雙深不見底的幽瞳在光線中清晰地映出暗金色的流光,非人感撲面而來,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如同猛獸在觀察掉入陷阱的陌生獵物。
“看來‘鎖麟臺’的待客之道,讓三殿下不太適應?”低沉悅耳的嗓音響起,語調(diào)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卻像浸了冰的絲線纏繞上蘇問裴的神經(jīng)。他刻意加重了“三殿下”這個稱謂,如同在提醒一件沾滿血污的舊袍。
蘇問裴強迫自己迎上那審視的目光。喉嚨的劇痛和鎖鏈的冰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失語的現(xiàn)實和階下囚的身份。憤怒、恐懼、荒謬感在胸腔里翻騰,但他死死壓住,作為政治老師的本能被這極端環(huán)境逼到了極致:觀察!分析!這是唯一的武器!
夜丞踱步上前,步伐不疾不徐。他沒有像昨日那般用劍相逼,只是停在蘇問裴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距離。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腰間一枚看似普通的玄鐵令牌上,令牌邊緣磨損得光滑,顯然經(jīng)常使用。蘇問裴眼尖地注意到令牌一角刻著一個微小的、扭曲的狐貍圖騰,與他昨日在宮殿石柱上看到的怨毒形象截然不同,這只狐貍昂首蹲踞,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統(tǒng)御感。這或許是他的私???某種調(diào)兵或傳遞密令的信物? 蘇問裴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昨日那些聒噪的老家伙們,”夜丞忽然開口,話題跳轉(zhuǎn)得毫無征兆,語氣像是在談論天氣,“又在朝會上為了南境三郡的賦稅吵得面紅耳赤。呵,北狄鐵騎都快踏破邊關(guān)了,他們眼里卻只盯著那幾粒米糧?!彼⑽⒏┥?,暗金色的瞳孔鎖住蘇問裴,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諷,“你說,是他們的腦子被門夾了,還是……他們覺得朕的刀,不夠快了?”
這絕非閑聊!蘇問裴瞬間警醒。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精心設計的試探!夜丞在向他透露朝局信息,同時也在觀察他的反應——這個頂著“三皇子”皮囊的啞巴,是否還對朝堂之事有反應?是否還殘留著舊勢力的記憶?更或者……他是否真的只是啞巴?
蘇問裴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翻騰的思緒。他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與“三皇子”相關(guān)的政治敏感度,那只會加速死亡。但他也不能表現(xiàn)得像個純粹的傻子。他艱難地抬起被鎖鏈束縛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無力地擺了擺,臉上露出極度痛苦和茫然混雜的表情,仿佛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只專注于自身無法發(fā)聲的悲慘處境。
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飛快掠過夜丞眼底。是失望?還是意料之中?抑或是更深的玩味?他直起身,不再看蘇問裴,轉(zhuǎn)而踱到石桌旁。桌上不知何時放上了一套極其精美的白瓷茶具,與這陰暗囚室格格不入。
“陳玄”夜丞淡淡喚了一聲。
門口陰影處,那個身著藏青勁裝、面容沉靜如水的年輕謀士無聲上前一步,正是玄卿(陳玄)。他手中捧著一個紅泥小爐,爐上銅壺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他動作嫻熟地將沸水注入茶壺,動作一絲不茍,眼神專注,仿佛此刻進行的不是侍茶,而是某種神圣儀式,全程沒有看蘇問裴一眼。但蘇問裴敏銳地捕捉到,在玄卿放下銅壺的瞬間,他垂下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指尖也微微蜷縮。他在壓抑什么?
夜丞端起一杯剛沏好的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俊美冰冷的輪廓。他輕輕吹了吹,淺啜一口,姿態(tài)優(yōu)雅。
“玄卿的茶,總是恰到好處。”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蘇問裴說,“就像他替朕打理朝務,平衡那些蠢蠢欲動的‘柱石’之家?!彼畔虏璞善髋c石桌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爸罏槭裁措蘖糁切├蠔|西嗎?”他忽然轉(zhuǎn)向蘇問裴,目光如炬,“不是殺不動。是他們的貪婪、短視和彼此傾軋,本身就是最好用的枷鎖。朕只需要在他們快咬斷對方喉嚨時,輕輕撥動一下天平?!彼斐鲂揲L的手指,在空中做了一個極其微妙的撥動動作,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愉悅,“讓他們互相消耗,總比朕親自動手……省心些。你說呢,‘殿下’?”
蘇問裴的心沉入谷底。這番話赤裸裸地揭示了夜丞的統(tǒng)治邏輯:分化、制衡、利用人性之惡。 他并非無腦暴虐,而是將權(quán)謀玩到了極致,用貴族們的貪婪作為統(tǒng)治的潤滑劑和消耗品。這種冷酷的算計,比單純的暴力更令人膽寒。
夜丞欣賞著蘇問裴臉上無法掩飾的驚悸(這反應似乎讓他滿意),踱步到他面前。這一次,他沒有用任何武器,只是伸出冰冷的手指,帶著一種評估物品價值的輕慢,用指腹重重擦過蘇問裴干裂的下唇,力道大得幾乎要擦破皮。
“好好待著?!彼穆曇艋謴土酥暗谋淦降路饎偛拍欠P(guān)于權(quán)術(shù)的剖白只是幻聽,“你這張臉,還有你這雙……”他頓了頓,暗金色的瞳孔深深看進蘇問裴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么,“……還算干凈的眼睛,暫時還有點意思?!?/p>
他收回手,轉(zhuǎn)身,玄卿立刻無聲地收拾茶具跟上。走到門口時,夜丞的腳步微頓,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輕飄飄卻如同重錘砸在蘇問裴心上的話:
“對了,玄卿似乎對你這個‘故人’……頗為好奇。你說,他若是知道‘三殿下’落得如此境地,是會痛心疾首呢,還是……拍手稱快?”
門再次合攏,光線消失。
黑暗重新籠罩,但這一次,蘇問裴心中的寒意比石室的冰冷更甚。夜丞不僅是個強大的暴君,更是個深諳權(quán)術(shù)、玩弄人心于股掌的冷酷棋手。他將自己囚禁于此,絕不僅僅是為了復仇。那句關(guān)于陳玄(玄卿)的話,更是投下了一顆充滿猜忌和離間的種子。而自己,這個失語的囚徒,似乎正被卷入一場遠超個人恩怨的、更加兇險的權(quán)力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