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柵欄緊貼著皮膚，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鈍痛。囚車內(nèi)部狹窄、壓抑，彌漫著劣質消毒水和金屬銹蝕混合的刺鼻氣味。唯一的光源是車頂一盞昏暗、不斷閃爍的黃色燈泡，在張昕低垂的臉上投下?lián)u晃不定的陰影。她雙手被沉重的磁力手銬鎖在身前，手腕被磨破了皮，滲出血絲，凝結成暗紅色的痂。她靠著冰冷的車廂壁，頭無力地歪向一側，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嘴唇干裂，下唇上那個被她自己咬破的傷口格外醒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傳來的悶痛，那是強行承受意識格式化程序反噬和神經(jīng)接口過載的后遺癥。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灰色囚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脆弱的輪廓。

囚車外，是“創(chuàng)生紀元”公司總部所在的、被稱為“光巢”的核心城區(qū)。即使隔著厚厚的、單向透光的囚車玻璃，外面那光怪陸離、永不停歇的霓虹洪流依舊頑強地滲透進來。巨大的全息廣告牌如同漂浮在空中的發(fā)光水母，變幻著炫目的色彩和誘人的影像：最新款的神經(jīng)接入芯片閃爍著冷光；虛擬度假勝地的廣告展示著永不落日的海灘；合成食品的廣告用夸張的色調刺激著感官……各種電子噪音——廣告語、合成音樂、飛行器的呼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囂刺耳的聲浪，不斷沖擊著囚車脆弱的隔音。

張昕在這片由痛苦、疲憊和噪音構成的混沌中半昏半醒。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意識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的破船，隨時可能徹底散架。她幾乎無法思考，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沉重的鈍感。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滑入黑暗深淵的邊緣——

一道光。

一道極其突兀、極其純粹、穿透了囚車玻璃和外面所有炫目霓虹的光，驟然刺入她緊閉的眼瞼！

那光芒……是藍色的。一種深邃、浩瀚、仿佛能容納整個宇宙星空的……海的藍色！

張昕猛地睜開眼！動作牽扯到全身的傷痛，讓她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但她顧不上了。她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囚車側面的車窗！

窗外，那個原本在播放著某種浮夸香水廣告的、足有十層樓高的巨型曲面廣告屏，此刻，上面的影像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純粹的、涌動的湛藍！

那是海！

是她曾在數(shù)據(jù)空間里為許楊玉琢模擬出的那片海！但此刻，它不再是虛擬的造物，而是如此真實、如此磅礴地呈現(xiàn)在這冰冷的鋼鐵叢林之中！巨大的、翻滾的白色浪花在屏幕上咆哮著、追逐著，拍打著無形的堤岸，碎裂成無數(shù)晶瑩的飛沫。陽光（或許是模擬的陽光？）穿透清澈的海水，在涌動的波濤深處投下晃動不息的金色光斑。海平線無限延伸，與同樣湛藍的天空融為一體。

囚車正駛過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這片突然出現(xiàn)的、占據(jù)了整個視野的洶涌之藍，如同一個來自異世界的巨大窗口，粗暴地鑲嵌在光怪陸離的霓虹都市中心，帶來一種荒誕到極致的震撼。路口的行人、車輛似乎都停滯了一瞬，無數(shù)張臉抬起，驚愕地望向這不合時宜的、壯麗的奇景。

張昕的呼吸徹底停滯了。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疲憊，忘記了手腕上冰冷的鐐銬，整個人如同被釘在了原地，只能死死地盯著那片占據(jù)整個視野的、翻涌的藍色。

就在這時，一股巨大的、由無數(shù)細小水珠組成的浪花，在屏幕上高高揚起，帶著磅礴的氣勢，狠狠地拍向“鏡頭”的方向！

嘩——！

那浪花在最高點轟然碎裂，化作億萬點晶瑩的水珠，鋪天蓋地地朝著“鏡頭”——朝著囚車里的張昕——飛濺而來！

巨大的水珠在屏幕上碰撞、碎裂、滑落……它們并未真正沖出屏幕，卻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無比的、由水滴構成的滑痕。

就在那一片晶瑩的水痕之間，在湛藍海水的背景映襯下，一行由細小水滴自然匯聚而成的文字，如同被海浪書寫在沙灘上的留言，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海是暖的，張昕。

那字跡帶著水珠特有的圓潤和流動感，簡單，溫柔，卻蘊含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囚車內(nèi)的噪音、身體的疼痛、手腕的冰冷……所有感知都在瞬間被剝離。張昕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行字。她看著它，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將每一個水珠的痕跡都刻進靈魂深處。

一股洶涌的熱流毫無預兆地沖破了所有堤防，從心臟最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全身，直沖眼眶。視野在剎那間變得一片模糊，溫熱的液體毫無阻礙地涌出，順著她冰冷的臉頰瘋狂滑落，大顆大顆地砸在囚服粗糙的布料上，暈開深色的濕痕。她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嘗到了血腥和淚水的咸澀混合的味道，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連帶著沉重的鐐銬都發(fā)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她猛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微微震動的囚車玻璃上。冰冷的觸感刺激著皮膚，卻絲毫無法冷卻心底那片燎原的火焰。隔著模糊的淚水和冰冷的玻璃，她的目光貪婪地、近乎絕望地追隨著屏幕上那片洶涌的、永不停歇的藍。

囚車沒有停留，依舊平穩(wěn)地、冷酷地向前行駛，碾過城市的霓虹與陰影。巨大的廣告屏幕漸漸被拋在車后，那片湛藍的海也隨之縮小、模糊，最終被另一棟摩天大樓的棱角徹底吞沒。

最后一絲藍色消失在視野盡頭。

車廂內(nèi)重新被昏暗和壓抑填滿。只有車頂那盞黃燈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

張昕依舊維持著額頭抵著玻璃的姿勢，一動不動。淚水無聲地流淌著，仿佛沒有盡頭。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如同一條條冰冷的、流淌的河，飛速掠過她模糊的淚眼，映在那雙空洞的瞳孔里，卻再也無法留下任何痕跡。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如同稀釋的金粉，涂抹在囚車冰冷的合金外殼上，也透過車窗，落在張昕布滿淚痕的側臉，帶來一絲虛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