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楚生把硬邦邦的警帽往桌上一摜,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震得旁邊整理文件的小巡捕一哆嗦。
喬楚生“這活兒沒法干了!”
喬楚生煩躁地扒拉了兩下頭發(fā),對著旁邊一個面相老實的巡捕抱怨
喬楚生“老爺子到底怎么想的?非把我摁在這巡捕房探長的位子上!成天不是地痞打架就是舞女爭風(fēng),現(xiàn)在倒好,直接出人命了!”
他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陳秋生案卷,又嫌棄地丟開
喬楚生“我寧愿回去管碼頭,跟那些明刀明槍的幫派打交道,也比對著這些彎彎繞繞的案子強(qiáng)!”
警員阿斗“四哥,不對,喬探長!這當(dāng)了巡捕房探長,多威風(fēng)啊”
就在這時,門被猛地推開,兩個年輕巡捕幾乎是架著一個人沖了進(jìn)來,帶進(jìn)一股清晨的涼氣。
巡捕房警員“探長!人抓回來了!路垚!在陳秋生家門口鬼鬼祟祟,被我們堵個正著!”
被架著的人用力掙扎了一下,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濃濃的惱火
路垚“放手!我自己會走!說了多少遍了!我是去找東西的!找東西懂不懂?誰稀罕殺那個陳秋生??!”
喬楚生皺著眉看過去。
路垚此刻的形象實在談不上體面。一身質(zhì)地精良的銀灰色真絲睡衣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外面胡亂套了件厚呢子大衣,腳上還趿拉著一雙軟底皮拖鞋,一看就是從被窩里直接給薅出來的。頭發(fā)亂糟糟地支棱著,臉上還帶著枕頭壓出來的紅印子,他掙脫開巡捕的鉗制,梗著脖子瞪著喬楚生,活像只炸了毛又被淋濕的貓。
喬楚生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喬楚生“找東西?深更半夜,穿著睡衣,跑到剛死了人的兇宅門口找東西?路少爺,你這癖好夠別致啊。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物證袋,里面躺著一塊品相極好的金殼懷表,“啪”地一聲拍在路垚面前的桌上
喬楚生“找這個?這玩意兒,可是在你腳底下發(fā)現(xiàn)的。陳秋生就死在不遠(yuǎn)處。你怎么解釋?”
路垚看著那塊表,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路垚“這表……這表它……”
喬楚生“它什么?不是你的?”
喬楚生逼近一步,眼神銳利。
路垚“是我的!”“啊呸!不是!是我的……不對!是我的表姐的!她剛回上海,表在碼頭被偷了!我收到她電報,說最后定位就在這附近,我才……”
他越說越氣,指著喬楚生
路垚“你們巡捕房干什么吃的?小偷抓不著,抓我一個找失物的良民倒是快得很!”
喬楚生“良民?“我看你是最大嫌疑人!帶下去,先關(guān)起來!好好想想怎么編圓你的故事!”
路垚“你混蛋!你冤枉好人!”
路垚被兩個巡捕再次架住胳膊,掙扎著叫罵,真絲睡衣的領(lǐng)口都被扯歪了,露出小半截鎖骨,拖鞋差點掉了一只
路垚被粗暴地塞進(jìn)羈押室冰涼的鐵椅子里,寒意透過薄薄的睡衣直往骨頭縫里鉆。他煩躁地又扯了扯歪斜的衣領(lǐng),對著鐵柵欄外背對著他的巡捕背影低吼:
路垚“喂!我說了八百遍了!我真是去找表的!我表姐阮婷玉,巴黎回來的法醫(yī)!她的表!你們?nèi)ゲ榘?!?/p>
巡捕房警員“安靜點!喊什么!”
路垚氣得狠狠踹了一腳鐵椅子腿
路垚“哦哦哦!疼死了!”
路垚“阮婷玉你個不靠譜的,回來就給惹事,我這次被你害慘了”
阮婷玉“路垚在哪?!”
一個清冷又帶著急切的女聲穿透了巡捕房前廳的嘈雜
正在對著手下訓(xùn)話的喬楚生皺眉回頭。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剪裁利落的深灰色旅行套裙,外面罩著同色系的長風(fēng)衣,風(fēng)塵仆仆,腳邊立著一個半舊的牛皮行李箱。她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極其清麗卻冷若冰霜的臉。
喬楚生“你是誰?”
喬楚生沉聲問,手習(xí)慣性地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這女人氣勢太足,不像尋常來鬧事的家屬。
阮婷玉“阮婷玉?!薄奥穲惖谋斫?。他在哪?”
喬楚生“你就是那個丟了懷表的法醫(yī)?”
喬楚生“路垚涉嫌謀殺商人陳秋生,正在接受調(diào)查。他現(xiàn)在是重要嫌疑人,不能見”
阮婷玉“帶我去見他。立刻?!?/p>
阮婷玉抬腳就要去找路垚
喬楚生“站住!”
喬楚生一步跨出,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帶著壓迫感
喬楚生“巡捕房有巡捕房的規(guī)矩!”
阮婷玉“規(guī)矩?”
阮婷玉抬眼看他
阮婷玉“喬探長,在冤枉好人之前,先學(xué)好怎么抓真正的兇手,這才是規(guī)矩?!?/p>
她毫不畏懼地迎視著喬楚生銳利的目光
阮婷玉“讓開?;蛘?,你打算連我這個報案失竊的失主也一起抓起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濺。前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個巡捕大氣不敢出。
最終,喬楚生下頜線繃緊,側(cè)開了身體,對著旁邊一個巡捕冷聲道
喬楚生“帶她去羈押室?!?/p>
沉重的鐵門“哐啷”一聲被推開。
蜷縮在冰冷鐵椅上、正抱著膝蓋試圖汲取一點可憐暖意的路垚茫然地抬起頭。刺眼的光線從門口涌入,讓他瞇起了眼。逆光中,他看到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穿著他去年在巴黎陪她挑的深灰色套裙,風(fēng)衣的腰帶系得一絲不茍,頭發(fā)梳得光潔,不是他那個從小到大罩著他、也最能治他的表姐阮婷玉還能是誰?
路垚臉上的茫然、委屈、憤怒,所有強(qiáng)撐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徹底土崩瓦解。
路垚“姐——?。。 ?/p>
那一聲嚎叫,凄厲得變了調(diào),他像一顆被發(fā)射出去的炮彈,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連那只差點掉落的拖鞋都顧不上,光著一只腳丫子就踉踉蹌蹌地?fù)淞诉^去。
阮婷玉剛踏進(jìn)羈押室,就被一個巨大的、帶著涼氣和真絲睡衣特有觸感的“人形掛件”死死抱住了腰。路垚把臉整個埋在她肩窩里,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滔天的委屈:
路垚“姐!你可算來了!他們冤枉我!喬楚生那個混蛋!他非說是我殺了陳秋生!還把我從被窩里揪出來!你看我這衣服!凍死我了!還有這破椅子!硌得我屁股疼!我忒冤了!比竇娥還冤!我就是去找你的表啊!他們不講理?。。〗隳阋o我做主啊姐……”
他語無倫次地控訴著,剛才在喬楚生面前強(qiáng)裝的那點硬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活脫脫就是個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終于見到家長可以盡情哭訴告狀的小男孩。他甚至用額頭蹭了蹭阮婷玉的肩膀,像只尋求安慰的大型犬。
阮婷玉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低頭看著懷里這顆毛茸茸、亂糟糟的腦袋,聽著他毫無形象可言的哭嚎,眼底深處,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無奈和心疼飛快地掠過。她抬起手,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拍他的背,只是略顯僵硬地、象征性地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聲音卻依舊維持著冷靜的調(diào)子:
阮婷玉“行了。鼻涕蹭我衣服上了。站好說話?!?/p>
路垚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頭,眼圈果然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臉上還帶著睡衣壓出來的褶子印,頭發(fā)更是亂成了鳥窩。他抽了抽鼻子,依舊緊緊抓著阮婷玉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控訴的眼神瞟向門口臉色黑如鍋底的喬楚生。
喬楚生靠在門框上,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尤其是路垚那判若兩人的“變臉”速度,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這姐弟情深的場面:
喬楚生“阮小姐,敘舊完了?路垚的嫌疑,還有你的表……”
阮婷玉安撫性地按了下路垚抓得死緊的手,示意他松開。路垚這才不情不愿地撒開手,但還是緊貼著她站著,警惕地瞪著喬楚生。
阮婷玉轉(zhuǎn)過身,面向喬楚生,臉上恢復(fù)了那種職業(yè)性的平靜
阮婷玉“喬探長,那塊懷表,是我的。今早八點左右,在十六鋪碼頭下船時被人扒竊。”“表蓋內(nèi)側(cè),左下角,刻有一個花體的‘Ruan’?!?/p>
喬楚生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物證袋,對著光仔細(xì)看表蓋內(nèi)側(cè)。果然,在不易察覺的角落,一個極其精致流暢的花體“Ruan”縮寫清晰可見。他沉默了幾秒,再看向阮婷玉時,眼神里的審視更重了,但那股“抓現(xiàn)行”的篤定卻消散了不少。
路垚一看喬楚生那表情,立刻像打了雞血,腰桿都挺直了,指著喬楚生,聲音因為激動又拔高了幾分:
路垚“看吧!看吧!我說什么來著!是我姐的表!是被偷的!我偷我親表姐的傳家寶?我瘋了嗎我!喬楚生!你趕緊放了我!再給我賠禮道歉!還有精神損失費!誤工費!名譽損失費!”
喬楚生“你閉嘴!”
喬楚生被他吵得腦仁疼
他轉(zhuǎn)向阮婷玉
喬楚生“阮小姐,就算表是你的,是被偷的。這只能解釋表為什么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但路垚深更半夜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依舊是最大的疑點。而且,你怎么證明,這表不是你們姐弟……”
阮婷玉“死亡時間不對。”
阮婷玉再次打斷他,聲音清晰,擲地有聲。
喬楚生一愣
喬楚生“什么?”
阮婷玉“我說,你們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很可能有誤。”
阮婷玉的目光越過喬楚生,投向走廊深處
阮婷玉“陳秋生的尸體,我看過一眼被抬進(jìn)來的樣子。以當(dāng)時的尸僵程度和尸斑分布,結(jié)合今早的低溫,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至少比實際晚了兩個小時。”
路垚猛地睜大了眼睛,隨即臉上爆發(fā)出狂喜
路垚“姐!你太神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救我!”
喬楚生瞳孔微縮,緊緊盯著阮婷玉
喬楚生“你只看了一眼?”
他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阮婷玉“法醫(yī)的眼睛,足夠看出很多信息。”
阮婷玉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權(quán)威
阮婷玉“如果喬探長不信,我要求立刻進(jìn)行詳細(xì)尸檢。胃內(nèi)容物、肝溫、尸斑擴(kuò)散狀態(tài),會告訴我更精確的答案。路垚昨晚的行蹤,包括他幾點離開家、幾點到達(dá)陳宅附近、遇到了什么人,這些我都可以協(xié)助調(diào)查核實。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喬楚生
阮婷玉“我要求在場,并參與調(diào)查。我的表弟,我會自己看著?!?/p>
路垚在一旁猛點頭,小雞啄米似的
路垚“對對對!我姐看著我!喬楚生,有本事你連我姐一起關(guān)起來??!”
喬楚生看著眼前這對姐弟。一個冷靜得像冰,每一句話都直指要害,邏輯嚴(yán)密;一個跳脫得像猴,仗著有人撐腰立刻開始嘚瑟。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頭疼,比面對碼頭上搶地盤的幫派火并還要煩躁。他煩躁地捏了捏眉心,老爺子這巡捕房探長的位子,果然是個天坑!
喬楚生好。
喬楚生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臉色依舊難看
喬楚生阮小姐,你可以參與后續(xù)調(diào)查和尸檢。但是……
他警告的目光掃過路垚
喬楚生路垚,你最好祈禱你姐姐的判斷是對的,也祈禱我們能盡快抓到那個真正的小偷和兇手。在這之前,你,給我老實待著!再敢亂跑亂叫,我就把你扔回這鐵籠子里!
路垚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往阮婷玉身后躲了躲,但嘴里還不服氣地小聲嘟囔
路垚兇什么兇
阮婷玉則像是沒聽到喬楚生的警告,只微微頷首,算是達(dá)成協(xié)議。她轉(zhuǎn)頭看向路垚,聲音不高,卻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阮婷玉好了,別嚎了。現(xiàn)在,把昨晚到今天早上你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xì)節(jié),包括你穿這身睡衣出門時怎么想的,都清清楚楚告訴我。
她瞥了一眼路垚那只光著的腳丫和皺巴巴的褲腿,補充了一句
阮婷玉從頭開始,一點不許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