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懸于天。

如一幅慘白的畫布，覆在荒蕪的峽谷之上。

靜，死一般的靜，靜得仿佛天地初開，只剩這輪月，這道傷疤般的谷。風在谷底嗚咽，不疾不徐。

無人？絕壁之巔，草木間有寒光閃爍。

一面面綠旗在無聲招展。天青盾，銀葉倒垂，根如握拳，三顆心葉懸落，頂端金穗環(huán)繞——這便是赫曦家族的家徽。

旗下，是石頭，是鐵，是披著草與影的士兵，伏在地上，呼吸都凝成了霜。弓已張弦，石已離木，浸油的棒子被汗浸得發(fā)亮。眼睛，無數雙眼睛，釘在谷底蜿蜒的小路上，連一只飛蛾都不會錯過。

許久，一面旗下，銀甲微響。

一位中年人，人中濃髯似鐵，扯開水囊，灌了一口冷水。喉結滾動，聲音帶著露水的涼氣：“大哥，等了整夜…凌平當真會來？”

旁邊，藍色頭巾的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唇，聲音更沉，像裹著沙：“他是維德海姆的骨頭，也熬了他們四年的湯。勝不追，敗不退…是他凌平的味道。今日慘敗，折了兩萬精銳，我們必然‘酣醉’……他今晚必來劫營，此谷，也是兩家對壘的要塞之間唯一一條奇襲的捷徑……”

他的目光，也釘在谷底。

話音剛落，谷口處有一點光蠕動著，飄進來，像墳場上的磷火。

“頭蛇，放行。”銀甲人低語，向周邊的士兵吩咐道。

光漸漸爬遠，倏然！谷口塵土暴起！更多的光，更多的蹄聲，如決堤之潮涌進士兵的眼簾。鐵甲碰撞，悶雷碾過谷底的石。

“魚過半網，才是收竿時?！彼{頭巾的聲音壓在喉底，字字如冰珠滾落。命令被咬碎，傳向冰冷的巖石。石頭和鐵，繃得更緊。

凌平來了。

老馬識途，刀更識血。皺紋是歲月的溝壑，傷疤是榮耀的勛章。

他騎在馬背上，每一步，鷹隼般的眼眸都如刀鋒般刮過兩側的巖壁。手中的長刀映著冷月，一泓秋水。

突然！韁繩炸裂般收緊！左臂如鷹翼揚起——大軍驟止。

殺氣！沒有鳥叫！

風吹過空曠的谷，也吹過老將冰冷的心臟。

“是炎決烈……”他喉頭滾動，聲音嘶啞，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好一個炎決烈！傳令——”背旗小將凜然。

“沖！沖出這吃人的谷！直搗赫曦家族要塞！”話音未落，鞭如毒蛇噬下！老將人馬合一，化作一道決絕的寒光向前飚射，大軍轟然啟動！

半渡，銀甲與藍巾，目光如電，在空中一撞。劍出鞘，寒芒碎月！

“殺！”

山頂的火把轟然而起，裹油的火把像墜落的流星，砸向谷底，谷底瞬間如白晝！

不是日光，是地獄噴吐的火舌！箭，密如蝗災！火箭曳著血尾，巨石，滾木，碾碎骨肉的悶響！慘嚎，撕裂了死寂的長天！

火光中，凌平勒馬，長刀指天！

大笑，狂放，凄厲，穿透金鐵交鳴！像一頭受傷的老狼對月長嗥！

“炎決烈！”三個字，刀鋒般切開喧囂，手臂青筋暴漲。那柄征戰(zhàn)一生的長刀，脫手而出，帶著他最后的不甘與榮耀。

——嗤！長刀深深釘入前方的石縫，刀身嗡鳴不止。

夢，英雄的夢。有些人一生在沙場打滾，卻不知為何而戰(zhàn)。有些人死了，墓碑上的名字卻能照亮一方天地……

戰(zhàn)馬長嘶，竟不再動，四蹄陷入血泥，箭雨潑灑下來，它昂首承受。仿佛要與這陪伴一生的老將，一同承受這最后的落幕，直至那悲愴的長嘶刺破黎明。

血河，蜿蜒在谷底。天，終于撕開了夜幕的裂口，慘淡的灰白滲了進來。赫曦家族的士兵，終于如山洪般傾瀉而下，清理著殘骸的盛宴。

“報——！”一名小將踏著血泥踉蹌奔至，拳甲在胸前砸響：“副族長！振邦將軍！凌平……找到了！”

他躺在那兒。身下是層層疊疊的尸毯。數十支白羽箭將他釘成一個血紅的刺猬。臉上……沒有猙獰。唯有一抹塵埃落定的平靜，一種……奇異的滿足。

“雖然是敵人，也著實令人欽佩！”裹著藍頭巾的炎決烈解下了染灰的頭巾，深深一躬。腰彎得很低，那是給戰(zhàn)士的禮儀。

銀甲振邦將軍，望著那張平靜的臉，眉宇間鎖著沉重的疑惑：“他知道了……他勒馬了！為何不退？”

炎決烈直起身，目光越過尸山，投向遠方翻滾的朝霞：“維德海姆的天，早就黑了。格里奧當族長的日子，敗軍之將……不如狗！你見過被剝皮抽筋的將軍嗎？你見過生不如死的敗卒嗎？”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谷底的石頭：“凌平情愿要這萬箭穿心，換兄弟一個痛快歸宿！大丈夫！可惜……”他大步走向一根燒焦的木桿，扯下半面破碎的、印有“維德海姆”族徽的黑旗，覆蓋在凌平身上：“厚葬！不分敵我！”聲音穿透了血腥的晨風。

這片破碎的大陸，家族林立，信仰各異。千載光陰，血火交織。南北如陰陽，赫曦的銀葉盾與和平，維德海姆的黑旗與恐懼。格里奧貪婪的手伸得太長，絞索勒住小家族與黎民。赫曦，成了一方凈土，也因此，成了格里奧眼中芒刺，心中毒火。騷擾、反擊、相助、結仇……四年光陰，鐵與骨鋪就了千里戰(zhàn)場。

凌平戰(zhàn)殞，這根支撐維德海姆軍帳多年的梁柱，斷了。

消息飛入堡壘最深處的高殿。

“哼！”肥碩的格里奧撕咬著油亮的雞腿，橫肉蠕動，油沫濺在王座上：“老不死的東西！誰許他擅動的？死了清凈！”

殿下跪著幾個殘兵。血痂混著污垢染透了破甲?！巴舷氯ィ　备窭飱W油膩的手隨意一揮，如同驅趕蒼蠅，“軍法——剁干凈點！血味忒重！”

他皺眉，掩住肥膩的鼻子。殿門的衛(wèi)兵對望一眼，喉結滾動，眼神空洞，默默上前執(zhí)住殘兵的手，他們手筋在臂甲下跳動。

“大王?！备窭飱W身邊，一個面容平淡至極的中年人適時開口，聲音謙卑如塵埃：“家中能戰(zhàn)之虎……已是凋零。卑職……大膽提議，是否……為凌老將軍立一座衣冠冢？”他腰彎得很低：“可安亡魂，亦可……穩(wěn)軍心?！?/p>

格里奧嗤笑一聲，肥大的下巴抖動著：“放你娘的屁！老子富可敵國！人？狗都不缺！幾個臭賤民也配立墳？命值幾個大子？滿地都是！人沒了？買！多的是！還有那幫只認錢的殺手兄弟呢？”

他猛地將啃剩的骨頭砸在地上，油沫在殿磚上畫出殘忍的?。骸皞髁?！三日！就三天！老子要碾碎赫曦家那個龜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