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烈盾衛(wèi)中軍大帳,深夜。
帳外陰風如鬼爪撕撓著帳篷油布,燈火昏黃搖顫,如同風中殘燭。
加雷爾獨自枯坐帥案之后,灰藍色眼珠凝望著跳動的火苗深處,仿佛窺視著無形的深淵。
倏然間,風聲變了調(diào)。
不再是嗚咽,而是無數(shù)細碎、急遽、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振翅聲,像一片污穢的血色浪潮拍打岸堤。
“噗嗤!”
燈火驟然被氣流撕裂、熄滅,幾乎在黑暗降臨的同一剎那,粘稠的腥風與無數(shù)尖銳的吱鳴猛地灌滿營帳,視野被一片瘋狂涌動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色完全淹沒。
無數(shù)血色的、瞳孔燃燒著鬼火的吸血蝙蝠,如同從噩夢深處傾瀉而出的污垢洪流,它們在狹窄的空間里狂亂飛舞、碰撞、聚合、旋扭。
翻涌的血蝠之潮驟然懸停,如同被無形的冰針釘死在凍結(jié)的時空里。
萬千血蝠死寂懸浮,密密麻麻的翼膜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天幕,緊接著,這些冰冷的、僵化的蝙蝠軀殼如同被無形的手揉捏、碾碎、排布……
血糧已送,寒鴉將逝。
三日靜候,孤城洞開。
一行由無數(shù)細小蝙蝠尸骸拼砌而成的森冷文字,驟然在帳幕半空浮現(xiàn),粘稠的蝠血沿著虛幻的筆劃不斷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而深的腥黑孔洞。
字跡消散的瞬間,凝固的蝠群如同風化的枯骨,嘩啦啦化作簌簌飛落的干枯塵埃與腥臭黑血,鋪滿了半座帥案、冰冷的地面,也粘膩地覆蓋在加雷爾的鬢角與肩甲之上。
殘存的燭火“嗤”一聲重燃。
火光微弱地搖曳著,照亮了加雷爾眉梢一滴緩緩滑落的、濃得發(fā)黑的血污,以及嘴角微微勾起的那一縷殘酷冰封的微笑。
“組織之密令””他低沉喑啞的聲音,如同棺槨深處摩擦的鐵鏈聲,淹沒在血腥的塵埃里,“格里奧的爪牙,該讓‘暮’的來剔骨了。維羅妮卡…你的蝙蝠,依舊如此…令人‘愉快’啊?!?/p>
夜,深得像古墓沉鐵的棺蓋,死死壓向森林。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最細小的蟲豸都蟄伏得如同石粒。
參天的古木扭曲著腐朽的肢體,枝椏如干枯鬼爪般交錯,編織成一片拒絕月光透入的漆黑穹頂,厚厚的腐葉堆積在根系間,散發(fā)著無聲的死亡沼氣。
這里就像烏鴉都會迷失的黑暗迷宮。
兩道身影在枯木的濃重暗影間快速穿行,腳步踏在腐朽的葉層上,只發(fā)出細微如蛆蟲蠕動般的“簌簌”聲響。
鐵骨拖著那柄沉重的摧山刃,刀尖在腐土里犁出一道幽深的痕跡,赤紅雙目暴躁地在無邊黑暗中逡巡,像兩塊燃燒的、焦躁的炭火。
影喙幾乎融于鐵骨身后那更濃的陰影里,寬大的斗篷無聲流淌如墨,偶爾,從兜帽的深淵里透射出兩點冰冷幽綠的光,如同蟄伏毒蛇的鱗片。
“媽的……”鐵骨壓抑不住的低啜在死寂的林間顯得格外刺耳,“跟格里奧那老鬼說了多少遍!城里老鼠洞掏干凈了就是干凈了!非要我們出來找什么‘丟失的最后補給車隊’!我看他就是腦袋被門夾了!車隊?早他娘的被烈盾衛(wèi)啃得骨頭渣滓都不剩了!”
影喙沉默,但他的兜帽微微偏轉(zhuǎn)了一個角度,斗篷下捻著毒針的手指,瞬間捏緊。
一股…絕非林間夜寒的冷意!
仿佛九泉之下沉積了千萬年的冰碴子,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惡念,毫無征兆地纏繞上他的感官。
“嗡——!”
利器破空聲撕裂黑暗之前的萬分之一瞬,一道凝練如實質(zhì)的冰藍刀光貼著地皮裂地而來,無聲卻決絕,目標直鎖鐵骨膝蓋。
“……!”
影喙的沉默化成了喉嚨深處一聲壓抑的驚悸嘶音,他幾乎是本能猛地推了鐵骨后腰一把。
鐵骨一個趔趄,重刃下意識斜撩。
咔嚓!
冰藍刀氣與巨刃碰撞,粉碎的冰晶帶著刺骨的寒意炸開,瞬間凍僵了他半邊手臂的毛孔。
一個冰冷、死寂、籠罩在灰色斗篷下的身影,在彌漫的冰晶后方緩緩浮現(xiàn)。沼波臉上那玄冰雕琢的假面如同凍結(jié)的月盤,反射著森林深處無從尋覓的微光。
“裝神弄……”
鐵骨的咒罵未及出口,另一個懶洋洋、如同毒蛇在絲綢上吐信的聲音便在沼波身后的更濃陰影中悠然響起:“喲?這就是那對能把小孩子嚇得失禁的夜嚎老烏鴉?”
霜喰斜倚著一株枯朽巨木的樹瘤陰影里,臉上纏著臟污黑布,只留下那雙在黑紫眼圈間瞇起的狹長眼睛,閃爍著戲謔殘忍的光。
他手中握著一柄劍,逆落川。
那劍身狹長,通體漆黑如墨染寒夜,劍脊毫無光華,卻在黑暗中隱隱透出一線詭譎流動的暗紅光澤,好似沉在泥沼下的血線。
“傳聞中天衣無縫的殺手……”霜喰的聲音拖長,帶著鉤子般的嘲弄,“今日倒要看看,比起我這劍下的千道亡魂……孰巧孰拙?”
殺意,像兩頭嗅到血腥的饑餓兇獸,在霜喰話音落下的瞬間徹底蘇醒。
“給老子死!”鐵骨暴怒如雷,巨刃挾山開岳之力直劈沼波,勢要將那人連冰面具一同砸進爛泥里。
沼波卻如冰塑,紋絲不動,他的右臂卻在鐵骨巨刃劈落的電光火石間高高抬起。
嗡——!
一種幾乎要撕裂人耳膜的、沉重的嗡鳴猛然從天穹的黑暗深處碾壓而下。
“不好!頭頂!”影喙的嘶喊都變了調(diào),幽綠瞳孔瞬間收縮成針尖,他雙腿肌肉猛然爆發(fā),整個人化為一道貼地疾射的殘影,鐵骨也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憑著野獸直覺硬生生中斷劈砍之勢,足下發(fā)狠向后猛蹬。
“轟??!轟!轟!!”
三道龐大如千年古木軀干、錐形鋒銳如遠古巨獸獠牙的森白冰鐘乳石,帶著凍結(jié)空間、碾碎靈魂的恐怖威壓與寒流,瞬間從眾人頭頂?shù)暮诎堤摽罩修Z然貫穿墜落。
落地,如冰山傾頹。
第一道,正砸在沼波與霜喰方才所站位置之前數(shù)尺,厚腐的枯葉朽木層被徹底排開,砸出深坑,濺射的冰屑凍結(jié)了方圓數(shù)丈的空氣。
第二道、第三道,一前一后,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插落在鐵骨與影喙剛剛分散閃避軌跡的必經(jīng)之處,如同兩道貫穿生死的寒冰界碑。
巨大的沖力掀起滔天的腐葉泥浪,冰屑混著碎木如同最狂暴的霰彈席卷四野,冰冷的體感與毀滅力瞬間碾碎了鴉啼兄弟聯(lián)手合擊的任何可能,將他們二人,徹底、粗暴地,隔絕在了兩片瞬間由寒冰與死亡構(gòu)筑的絕域之中。
隔絕的寒冰巨柱屏障剛轟然矗立,影喙的攻勢已至癲狂,如同孤狼在絕境中用盡最后毒牙,
兜帽下的綠芒爆出前所未有的狠戾幽光,他身影在狹窄的空間里幻化成三道虛實難辨的黑影,雙臂揮灑出漫天死亡的綠雨,不再是飛針暗器,而是他雙臂袖中機簧爆射出的、淬著幽魂之毒的全套“喙毒袖箭”,每一支都帶著穿透重甲、撕裂內(nèi)臟的尖嘯,軌跡刁鉆毒辣,封鎖了沼波所有騰挪角度。
沼波終于動了。
他那只戴著玄冰手套的右手,向著漫天毒雨來臨的方向,五指猛然向虛空一按。
“千刃冰棘雨?!?/p>
不是飄落,是噴射,是無中生有、凝固死亡的法則在此方寸之地的顯化。
他身后的整片樹林景象如同瞬間被凍入一面巨大的、垂直懸掛的冰鏡,下一秒,冰鏡無聲地碎裂、迸射,炸裂出億萬根淬著永恒死意的冰藍棘刺。
疾,如萬弩齊發(fā)!
密,似天羅倒懸!
每一根冰棘都帶著凍結(jié)空氣的尖嘯,精準地迎頭撞向撲面而來的幽綠毒箭。
叮!叮叮叮叮?!?/p>
刺耳得如同亡魂磨牙的聲音瘋狂炸響。
影喙無堅不摧的毒箭如同朽爛的枯枝撞上了精煉的鋼鐵洪流,幽綠的寒芒被純粹的、冰冷的毀滅之力瞬間撕裂、凍碎、碾壓成漫天慘綠的冰渣,更有無數(shù)漏網(wǎng)的冰棘,如同擁有生命的死亡之蛇,穿透了毒箭的縫隙,帶著凄厲的尖嘯,瞬間洞穿了影喙用來幻化身形的薄紗斗篷,釘入了他的骨肉。
“呲——呲——嗤啦!”
血線在森冷的冰棘貫穿下尚未噴濺,便已凝固成刺目的猩紅冰棱,右臂、左腿、肋下……劇痛與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瞬間僵滯了刺客精妙的步法,一道貫穿右肩的強力冰棘甚至頂著血肉骨縫,將他整個人釘在了一棵凍僵的枯樹樹干上。
影子失去了速度,便不再是影子。
沼波冰面具之后的雙眼,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平靜地、冰冷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比萬年凍土更無生機。
影喙想掙扎,想咆哮,喉嚨卻被凍結(jié)的空氣和冰冷的絕望堵死,他看到沼波那只冰手套的五指,在虛空中微微收緊——
“噗!噗!噗噗噗噗——!”無數(shù)道冰棘刺入肉體的悶響,如同疾雨打上破敗的鼓面,瞬間覆蓋了他全身要害。
生命如同被倒空的沙漏,在冰冷刺骨的寂靜中飛速流逝,最終凍結(jié)成他最后一眼看到的——自己身上插滿的、如同刺猬死亡儀仗般、閃爍著寒芒的……冰晶荊棘之花。
冰柱的另一側(cè)。
刺耳的金鐵交鳴已撕裂了寒林的死寂,
“鐺!鏘!呲——!”
黑色的逆落川快成了死亡的魅影,它不再是一柄沉穩(wěn)的兵器,而是毒蛇,是絞索,是舔舐著死亡軌跡的暗血之線,每一次刺、削、點、纏、絞,都帶著詭異刁鉆的角度,直指關(guān)節(jié)縫隙、肌腱根節(jié)。
霜喰的身法飄忽如鬼魅,青袍被劍氣激蕩得如同狂風中翻卷的裹尸布。他完全放棄了硬撼,而是將逆落川那狹窄、漆黑、帶著流動血線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
鐵骨沉重的摧山刃如同狂怒的風車,帶著沉悶的呼嘯瘋狂劈砍,卻像陷入了一片滑不留手的泥沼蛛網(wǎng)。力道被那鬼魅般的黑色劍影不斷牽引、卸開、甚至借力反噬,劍鋒擦過巨刃的每一次摩擦,都在黑暗中綻放出一串串妖異、短暫、如同毒蛇噴吐毒液時迸濺的猩紅火花。那火花跳躍著,映照出鐵骨刀疤縱橫的臉上因久攻不下而積蓄的、越來越狂暴的猙獰。
“雜碎!只會躲嗎?!有種接老子一刀!”鐵骨咆哮怒吼。
就在此時—— 冰柱彼端,影喙軀體被貫穿的密集穿刺聲、血液濺起的微響、身軀沉重倒地的悶響……透過冰冷隔絕的寒冰,如同敲響喪鐘的音符,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
霜喰的動作,毫無征兆地頓了一剎那,他那雙在黑紫眼圈包圍中的狹長眼睛,倏然閃過一道殘酷又狂喜的興奮赤光。
冰柱另一側(cè)的戰(zhàn)斗……落幕了。
“嘖,”霜喰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與興奮攀升的粘膩感,“看來老人家手腳還算麻利……搞定一只小烏鴉了!”他的身影隨著話音猛地向后飄退數(shù)尺,逆落川劍尖斜指泥濘,“我這邊……”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惡意滿滿的戲謔,“也不能再浪費時間陪你這頭…蠢笨的大野豬玩啦!……否則豈不被‘前輩’看低了?”
“弟弟……影喙?!”鐵骨渾身劇震,那喪鐘般的悶響刺穿耳鼓,一股源自血脈盡頭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和狂暴殺意如同火山熔巖瞬間灌滿了四肢百骸。
“畜生!我要活剮了你祭我兄弟?。 崩碇堑牡虊螐氐妆粵_垮,鐵骨狂吼著,筋肉暴突,眼睛赤紅如欲滴血,完全放棄了防御,巨大的摧山刃卷起一片暗紅色的腥風,不顧一切地朝霜喰當頭蓋下,力量之巨,仿佛要將整個森林都劈成兩半。
狂風吹在臉上,霜喰卻咧開了嘴角,露出被黑布遮掩的下方猙獰的齒線。
勝負在此一念之間,他卻猛地抬起手,做了一件遠比格擋更加詭異的事情——他一把扯掉了臉上那層骯臟的、象征著遮掩的黑布。
月光,穿過樹隙的零星光斑,終于毫無保留地照射在他臉上。
濃重。
濃重得如同凝固污血、侵染至他顴骨以下的巨大黑紫色眼圈,如同最深沉的噩夢烙印,而烙印中央……是兩片深邃得令人心膽碎裂的……灰白。
那不是普通的灰,是死寂萬載沉淵里凝結(jié)的水銀,是煮沸后又瞬間冷卻的鉛灰,沒有瞳孔,沒有光澤,只有一片純粹到吞噬所有光線的、虛無的灰,仿佛能凍結(jié)一切生機與行動的深淵之瞳。
這雙可怖的眼睛,帶著一種非人的殘酷興趣,直直地“盯”向了狂怒撲至、巨刃已經(jīng)揚起在最佳劈砍軌跡上的鐵骨。
就在目光接觸的瞬間,鐵骨如同被無形的萬仞冰山轟然撞擊,那滔天的怒火、狂涌的力量、所有屬于“人”的意念動作……在這雙眼眸前被徹底凝固,全身的筋肉、血液、乃至奔騰的內(nèi)勁,都如同凍結(jié)的鉛塊,沉重、麻木、冰冷,巨刃揚起在半空,再也劈斬不下分毫。
霜喰那只枯瘦如柴的左手猛地從袖袍中伸出,上面布滿了猙獰扭曲的紫黑色膨脹血脈,黑紫的皮包裹著嶙峋骨節(jié),手指如惡魔利爪,尤其那色澤濃重詭異的指甲,像是惡魔的毒爪。
他的毒爪上兩指如拈花印般,向著靈魂已被凍結(jié)的鐵骨,決絕無情地、向上一挑。
“千柩葬!”
無形的深淵之力驟然扼緊了靈魂的咽喉,鐵骨那具失去了意志支撐的身體,保持著舉刀欲劈的僵硬姿勢直挺挺僵在原地,而一個半透明的、隱約有刀疤輪廓的灰暗魂影,卻在扭曲著、無聲哀嚎著,被無形之力強行從軀殼中拖拽出來,懸浮上了冰冷的半空。
魂在掙扎,爪在牽引。
紫黑色的污穢能量流如同地獄之蛇從霜喰爪間騰起,頃刻間在鐵骨魂影周遭凝結(jié)成數(shù)面流淌著污血的扭曲紫鏡。紫鏡聚合,凝成一具散發(fā)著極度不祥氣息的紫黑色巨大棺槨,將那道絕望扭曲的魂影徹底囚禁封印。
霜喰貪婪地用毒爪吸食著從棺槨縫隙中強行抽離扯出的、鐵骨靈魂本源的精粹灰氣。
隨著這灰流的注入,他臉上那可怕的紫黑色眼暈,瞬間變得濃稠如墨,甚至詭異地向下蔓延了一線,如同活物,左臂黑紫的部分也向肘部蔓延了兩寸。
棺槨內(nèi)無聲的掙扎最終停滯……消散……
“噗通!”
失去靈魂的空殼跌落在地,濺起腐敗的泥漿。
霜喰俯視著那具失去靈魂、依舊精壯無比、仿佛只是睡去的“軀殼”,灰白眼瞳中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念:“嘖……骨架還不錯。洗刷干凈了……”他瞥了一眼從散落的冰塵霧中緩步走出的沼波,“……說不定……奧塞提克前輩會喜歡的?!?/p>
沼波的玄冰假面倒映著影喙那具插滿冰棘的、僵直的軀體,毫無波瀾,冰塵在他腳下緩緩沉降,整座森林更靜了,靜得如同千萬座無名的墳?zāi)埂?/p>
鴉啼不再,唯余寒林深處的冰屑,在月光殘影下閃爍如……喙上最后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