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盛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那片暖金色的光暈里,仿佛也帶走了教室里最后一絲流動的空氣。死寂。絕對的死寂。唯有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四壁間撞擊、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刺耳。
我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硬地釘在原地。手里那把深藍色的傘,冰冷的傘柄硌著掌心,那清晰的觸感卻在瘋狂地提醒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幻覺。不是臆想。
**“不用在意?!?*
**“你值得。”**
他的聲音,如同帶著魔力的回響,一遍又一遍,在我混亂不堪、被徹底顛覆的腦海里激蕩、盤旋、炸裂!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滾燙的烙鐵,深深烙印在靈魂最深處。
**你值得。**
這三個字,像三顆投入死水的核彈,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足以焚毀舊世界的滔天海嘯!長久以來用“平凡”、“不起眼”、“塵?!睒?gòu)筑起的、看似堅不可摧的認知壁壘,在他平靜卻斬釘截鐵的三個字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瞬間分崩離析,灰飛煙滅!
巨大的、滅頂般的震撼過后,是山呼海嘯般的混亂與迷茫。眼淚早已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滴落在緊握著傘柄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不是委屈,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強行從深海拖拽到烈日曝曬下的眩暈和劇痛,一種靈魂被驟然撕裂又粗暴重塑的戰(zhàn)栗。
他看到了……他一定什么都看到了。那些模糊的照片,那些竊竊的私語,那些探究的目光……他洞悉一切。可他非但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厭煩、避嫌,反而……反而用最平靜也最強悍的姿態(tài),告訴我**不用在意**?甚至……甚至說我**值得**?
**值得什么?易煙雨,你究竟值得什么?!**
這個巨大的問號,像一柄沉重的巨錘,反復錘擊著我混亂不堪的大腦。值得這把對他而言或許微不足道、對我卻意義非凡的傘?值得他在流言蜚語中不動聲色的維護?還是……值得他這份突如其來、令人費解的關(guān)注和……**肯定**?
我配嗎?
這個深植骨髓的自問,此刻卻像投入沸水的冰塊,發(fā)出“嗤啦”一聲尖銳的鳴響,瞬間被那三個滾燙的字蒸發(fā)殆盡!**他說我值得!** 竹盛卿,那個如同云端星辰般遙不可及、從容完美的竹盛卿,親口說的!
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湖的堤壩!不再是卑微的悸動,不再是小心翼翼的仰望,而是一種近乎蠻橫的、帶著毀滅與新生力量的**渴望**!渴望知道為什么!渴望理解他平靜眼眸下翻涌的深海!渴望……抓住那束穿透黑暗、灼燒靈魂的光!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教室被暮色溫柔而迅速地吞噬。黑暗溫柔地包裹住我依舊僵硬顫抖的身體,也暫時掩蓋了我淚痕狼藉的臉。只有桌上那把深藍色的傘,在漸濃的暮色里,泛著幽微而沉靜的光,像一顆深埋的星辰。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傘柄上。指尖帶著細微的戰(zhàn)栗,輕輕拂過那冰冷的塑料外殼。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傳遞過來的、微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溫熱——或者,那僅僅是我被那三個字灼燒得過于滾燙的掌心產(chǎn)生的幻覺?
竹盛卿……
這個名字,此刻念在唇齒間,帶著一種全新的、滾燙的重量。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符號,不再是小心翼翼供奉的神祇。它是一個謎。一個平靜外表下蘊藏著驚濤駭浪的謎。一個……剛剛親手向我投下星辰的謎。
我值得。
這三個字,像一個滾燙的烙印,一個不容置疑的宣判,一個……我尚無法完全理解卻已開始瘋狂渴求的……**救贖**。
* * *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媽媽關(guān)切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沒有開燈,任由濃稠的黑暗將自己包裹。書桌上,那把深藍色的傘靜靜地躺著,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城市光線下,像一個沉默的、散發(fā)著幽藍光芒的圖騰。
我無法思考。大腦被那三個字和竹盛卿逆光的身影徹底占據(jù),反復播放,如同永無止境的默片。心湖像是被投入了燒紅的巨石,劇烈地沸騰著,翻滾著滾燙的氣泡,每一個氣泡破裂,都炸開一片混亂的思緒和難以言喻的悸動。
“你值得……”
黑暗中,我喃喃自語,聲音沙啞。指尖無意識地再次撫上冰冷的傘柄,試圖從那微涼的觸感中汲取一絲清醒。值得?我憑什么值得?
混亂的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開始瘋狂回溯。從分班第一天他站起來時陽光落在他肩頭的身影,到籃球場上他高高躍起時汗水折射的光芒;從收發(fā)作業(yè)時指尖觸碰他桌面的短暫心悸,到第一次雨中同行時傘下他淋濕的肩膀和干凈的氣息;從自習課上他俯身講解時專注的眉眼和低沉的嗓音,再到今天……那逆光的身影和石破天驚的三個字……
無數(shù)個碎片化的瞬間在腦海里飛速閃過,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無限放大,反復審視。試圖從這些被他光芒覆蓋的日常碎片里,尋找一絲一毫能支撐起“值得”二字的蛛絲馬跡。
可沒有。什么都沒有。
我看到的,依舊只有那個躲在角落里、沉默得像影子、平凡得像塵埃的自己。日記本里寫滿的,也只有仰望時的卑微悸動和不敢宣之于口的酸澀。
**為什么?**
這個巨大的問號,如同深淵,吞噬著所有的理智。我猛地拉開抽屜,拿出那本承載著所有秘密心事的日記本,幾乎是粗暴地翻到最新一頁。臺燈刺眼的光線驟然亮起,照亮了紙上凌亂不堪的淚痕和墨跡。我抓起筆,筆尖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劇烈顫抖,墨水在紙面暈開大片的污漬。
**“X月X日,暮色。**
**世界崩塌了。**
**又或者……是重建了?**
**他說:‘不用在意?!?*
**他說:‘你值得。’**
**……**
**三個字。輕飄飄的三個字。重逾千斤的三個字。**
**像審判。像赦免。像……神啟。**
**我的城墻,我賴以生存的、名為‘平凡’和‘自知之明’的城墻,在他平靜的目光下,在他斬釘截鐵的話語里,轟然倒塌,化為齏粉。**
**廢墟之上,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燃燒的問號:**
**為什么?**
**竹盛卿,為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是我收發(fā)作業(yè)時笨拙的指尖?是我躲避你目光時倉皇的背影?是我對著難題抓耳撓腮的窘迫?還是……日記本里那些卑微又可笑的心事被你洞悉?**
**‘值得’?我拿什么值得?拿我的沉默?拿我的平凡?拿我連靠近你都需要耗盡畢生勇氣的怯懦?**
**……**
**那把傘,像一個冰冷的、幽藍的謎題,躺在我的書桌上。**
**它映照著窗外城市的燈火,也映照著我此刻兵荒馬亂、如同沸水般翻騰的心。**
**風暴的中心投來了光。**
**那光太燙,太亮,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亮得我無處遁形。**
**竹盛卿,你告訴我,**
**我該拿這束光怎么辦?**
**我該拿這份……你親手賦予的、令我惶恐又瘋狂渴求的‘值得’……怎么辦?**
**—— 易煙雨”**
寫到最后,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巨大的困惑、被顛覆的震撼、以及一種近乎蠻橫的、想要靠近風暴中心的渴望,像三股洶涌的暗流,在我體內(nèi)激烈地沖撞、撕扯。我丟下筆,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模糊的光影,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無措**。
* * *
接下來的周末,如同煉獄。
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那把深藍色的傘被我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個無聲的拷問者,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那個顛覆性的瞬間。我試圖看書,字句在眼前跳躍,卻無法進入大腦;試圖聽音樂,旋律卻變成了他清冽聲音的回響;甚至閉上眼睛,眼前浮現(xiàn)的也是他逆光的身影和那雙平靜卻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眸。
“你值得……”
這三個字如同魔咒,反復吟唱。每一次想起,心尖都像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熨過,帶來一陣戰(zhàn)栗的疼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甜意??释来鸢傅哪铑^,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幾乎令人窒息。
蘇曉曉發(fā)來了無數(shù)條信息,語氣從最初的八卦興奮,到后來的擔憂關(guān)切,最后變成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煙雨,你還好嗎?”
“那天……我是不是太過分了?”
“竹神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那把傘……你還好嗎?”
“回我一下啊!別嚇我!”
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信息,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怎么回復?告訴她我被竹盛卿三個字炸得魂飛魄散?告訴她我正陷入一場找不到出口的靈魂風暴?告訴她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過去十幾年的認知?
最終,我只回了一句蒼白無力的:“我沒事,傘……他沒收。別擔心?!?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再次將自己沉入那片混亂的黑暗。
* * *
周一返校,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踏進教室的瞬間,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我。不再是之前單純的好奇,而是混合著探究、審視,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蘇曉曉立刻湊了過來,圓圓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和欲言又止。
“煙雨……”她小聲叫我,眼神在我臉上仔細逡巡,似乎想找出什么端倪。
“早。”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試圖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眼底無法掩飾的疲憊出賣了我。我避開她的目光,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像一只急于縮回殼里的蝸牛。
一整天,我都處于一種高度敏感和警惕的狀態(tài)。神經(jīng)繃緊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次教室門被推開,每一次走廊傳來腳步聲,我的心都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又在看清來人不是他時,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的復雜情緒,飛快地低下頭。
他來了。依舊從容,依舊清冷。校服熨帖,步伐沉穩(wěn)。他的出現(xiàn),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瞬間吸引了教室里大部分的目光,也讓我本就繃緊的神經(jīng)驟然拉到了極限。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后背瞬間僵硬,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教室。有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我感覺他的視線似乎在我這個方向停留了微不可察的零點一秒。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血液沖上頭頂。但當我鼓起勇氣抬眼望去時,他已經(jīng)平靜地移開了目光,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我的錯覺。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他……他看到了我,對吧?可他為什么毫無反應(yīng)?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周五那句石破天驚的“你值得”,難道只是他隨口一說?或者……僅僅是為了打發(fā)我,讓我別再糾纏還傘?
這個念頭像毒刺一樣扎進心里,帶來尖銳的疼痛。剛剛被那三個字點燃的、微弱的希望火苗,瞬間被這盆名為“現(xiàn)實”的冷水澆得只剩下嗆人的青煙。易煙雨,你果然還是想多了。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
“易煙雨,” 一個清冽平靜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打斷了我的自我厭棄。
我渾身一僵,猛地抬起頭。
竹盛卿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課桌旁。手里拿著的,是一份打印好的物理競賽模擬卷。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我桌上攤開的、一片空白的草稿紙上——剛才我正對著那道復雜的電磁感應(yīng)題神游天外。
“這道題,” 他的指尖精準地落在題干的一個關(guān)鍵條件上,動作自然得仿佛我們之間從未發(fā)生過那場顛覆性的對話,“磁場方向標反了。受力分析跟著錯了?!?/p>
他的聲音不高,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距離很近,近到我?guī)缀跄苈劦剿砩夏枪墒煜さ?、干凈清爽的氣息。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他專注地看著題目時,微微抿起的、線條清晰的唇。
轟!
血液再次瘋狂地涌上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擂動起來!不是因為題目被指出錯誤的羞窘,而是因為——他來了!他又一次主動靠近了!在發(fā)生了周五那場足以顛覆我世界的對話之后!他依舊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平靜地、自然地……給我講題?!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滅頂般的悸動瞬間攫住了我!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再次被凍結(jié)。只能呆呆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cè)臉,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題目上移動,聽著他清冽平靜的聲音條理清晰地講解著正確的思路……
“……所以,感應(yīng)電流方向應(yīng)該是順時針。受力向上。”他結(jié)束了簡潔的講解,抬起頭看向我。那雙沉靜的、如同深潭般的眼眸,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呆滯、震驚、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的臉龐。
“明……明白了!謝謝竹盛卿同學!”我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回過神,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調(diào),慌忙抓起筆,在草稿紙上按照他說的飛快修改起來。動作倉促,筆尖在紙上劃出凌亂的線條,如同我此刻狂亂的心跳。
他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像上次那樣立刻離開。那無形的、帶著他氣息的壓迫感籠罩著我,讓我更加慌亂,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筆。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幾秒鐘的沉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上,落在我燒得通紅的耳廓上……
就在我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得窒息時,他忽然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是平靜的,但這一次,那平靜的語調(diào)里,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溫度**?
“筆記,”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稿紙上凌亂的筆跡,“可以借我看看上周五的例題嗎?我的找不到了?!?/p>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