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曉一路狂奔,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幾乎是閉著眼沖下樓梯,混入放學的人潮,直到跑出校門好遠,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小巷,才敢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冷冽的空氣涌入肺腑,稍微平息了臉上的燥熱,卻平息不了內(nèi)心的兵荒馬亂。
“完了完了完了……”她懊惱地揪著自己的馬尾辮,恨不得時光倒流,“他肯定知道了!他拿著牛奶問我!我還說那種話!丟死人了!”
那句“沒吃晚飯可以喝掉它”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每一次回想都讓她腳趾摳地,想當場挖個洞把自己埋了。他當時是什么表情?周圍的同學會怎么想?會不會傳得滿天飛?
林曉曉煩躁地用額頭抵著冰涼的墻壁,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安慰自己:反正他沒點名道姓說是我放的,我也沒承認!只要以后……以后再也不干這種蠢事就好了!對,離他遠點!
然而,第二天是周四,下午第三節(jié)自習課結(jié)束,林曉曉看著值日表上自己的名字,再看看旁邊“圖書館整理”的任務,頓時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躲不過的圖書館,躲不過的靠窗第三桌。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書包,祈禱著江嶼今天千萬別去圖書館??上В斔е鴰妆緞偸栈貋淼钠诳哌M圖書館時,目光幾乎是立刻就被那個靠窗的位置吸了過去。
江嶼果然在。
陽光依舊偏愛地落在他身上,他低著頭,筆尖在演算紙上飛快移動,側(cè)臉專注而沉靜。那本邊緣泛黃的舊書攤開在一邊,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
林曉曉的心猛地一跳,趕緊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快步走到還書車旁,開始埋頭整理書籍。她把書本按索書號排好,動作又快又輕,像一只極力降低存在感的小倉鼠,只希望趕緊干完活溜之大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林曉曉漸漸放松了一點警惕,專注在分類上。她踮起腳,想把一本厚重的《西方美術史》放回高層的書架。書有點沉,位置又高,她努力伸長手臂,指尖堪堪夠到書架邊緣。
就在這時,一只修長的手從斜后方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那本書的底部。
“給我吧?!钡统翜睾偷穆曇粼诙享懫穑瑤е唤z不易察覺的笑意。
林曉曉嚇得渾身一激靈,差點把書扔出去。她猛地回頭,正對上江嶼近在咫尺的臉。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身后,微微傾身,手臂越過她的頭頂,輕易地將那本厚重的畫冊接了過去,輕松地放進了它該在的位置。
距離太近了!林曉曉甚至能聞到他校服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在眼瞼投下的扇形陰影。她的臉“騰”地一下又燒了起來,呼吸都停滯了。
“謝……謝謝?!彼袷荏@的兔子一樣往后跳開一步,聲音細若蚊吶,眼神慌亂地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他。
江嶼放下書,收回手,自然地插回褲兜。他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依舊是那種淡淡的平靜,只是目光落在林曉曉通紅的臉頰和躲閃的眼睛上時,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
“舉手之勞。”他語氣平淡,目光卻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后轉(zhuǎn)向她還書車上堆著的幾本書,“這些都要歸位?”
“嗯……嗯!”林曉曉胡亂地點著頭,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場要命的對話,“我自己來就行!”
“這幾本在那邊區(qū)域,我順路?!苯瓗Z卻像是沒聽見她的拒絕,極其自然地伸手,從她車子上拿走了幾本明顯屬于“自然科學”區(qū)的書,“你整理這邊的文學類吧,省得來回跑?!?/p>
說完,不等林曉曉反應,他已經(jīng)拿著那幾本書,轉(zhuǎn)身朝著遠處的書架區(qū)走去。背影挺拔,步履從容,仿佛真的只是順手幫個小忙。
林曉曉僵在原地,手里還捏著一本詩集,腦子嗡嗡作響。他……他什么意思?主動幫忙?還這么理所當然?是因為昨天那盒牛奶嗎?他是不是在試探?還是在……嘲笑她?
她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去,強迫自己專注于手上的工作。但眼角余光總是不自覺地瞟向江嶼所在的方向??粗珳实貙鴼w位,看著他偶爾抬手推一下滑落的眼鏡腿,看著他安靜專注的側(cè)影融在書架投下的光影里……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來,帶著一種陌生的、讓她心慌意亂的悸動。
值日終于結(jié)束了。林曉曉幾乎是逃也似的收拾好自己的帆布包,低著頭就往圖書館外沖。剛走到門口,身后又傳來了那個讓她心跳加速的聲音。
“林曉曉?!?/p>
她腳步一頓,心里哀嚎一聲,認命地轉(zhuǎn)過身。
江嶼站在幾步之外,夕陽的余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手里拿著一個東西,朝她走了過來。
“這個,”他把手里的東西遞到她面前,是一個小巧的、方方正正的透明塑料盒,里面裝著幾塊造型精致、裹著抹茶粉的糕點,看起來軟糯可口?!敖o你的?!?/p>
林曉曉徹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圓,像只受驚的小鹿:“給……給我的?為什么?”
“回禮。”江嶼言簡意賅,目光坦然地落在她臉上,“昨天的牛奶,謝謝?!?/p>
林曉曉的臉瞬間紅透,像熟透的番茄,連耳朵尖都染上了粉色。她手足無措地看著那盒精致的點心,又看看江嶼平靜的臉,腦子里一團亂麻。他果然知道了!而且他還回禮?用這么……看起來就不便宜的點心?他不是應該很節(jié)省嗎?
“不……不用了!”她慌亂地擺手,語無倫次,“就一盒牛奶而已!不值錢的!這個……這個太貴重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她心里想的是,他可能省了很久才舍得買這么一盒點心,怎么能收?
江嶼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輕輕晃了晃手里的盒子:“不貴。朋友家開的點心店,試做的新品,沒賣相的被淘汰下來,內(nèi)部處理??爝^期了,不吃也是浪費?!?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眼神里帶著點“你不收就是浪費糧食”的理所當然。
“???快過期了?”林曉曉一愣,看著那盒明明很誘人的抹茶大福,心里那點關于“貴重”的糾結(jié)頓時被“浪費可惜”給取代了。勤儉節(jié)約可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美德。
“嗯。”江嶼應了一聲,直接把盒子塞進了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攥著的手里。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的手背,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林曉曉像被燙到一樣,下意識地握緊了盒子。塑料盒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讓她稍微冷靜了一點。
“那……謝謝你了?!彼椭^,聲音悶悶的,盯著手里的點心盒子,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又像是燙手山芋。
“不客氣?!苯瓗Z看著她鴕鳥般埋著的腦袋和那紅得滴血的耳垂,眼底的笑意幾乎要藏不住。他清了清嗓子,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走了?!?/p>
說完,他轉(zhuǎn)身,背著那個磨毛邊的舊書包,步伐不疾不徐地融入金紅色的夕陽里,留下林曉曉一個人站在原地,對著手里那盒“快過期”的點心,心跳如鼓,久久不能平靜。
林曉曉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回了家。那盒小小的點心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塑料盒子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她卻渾然不覺。腦子里像塞進了一團亂麻,江嶼平靜遞過點心的樣子,他說“快過期了”時那理所當然的語氣,還有指尖擦過手背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微涼觸感……各種畫面和感覺交織纏繞,攪得她心慌意亂。
“曉曉,發(fā)什么呆呢?洗手吃飯了!”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哦……哦!來了!”林曉曉如夢初醒,趕緊把點心盒子藏寶貝似的塞進自己房間的書桌抽屜最底層,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做完這一切,她才長長吁了口氣,感覺臉上的熱度稍微退下去一點。
飯桌上,她有些心不在焉,扒拉著碗里的米飯,眼神飄忽。媽媽敏銳地察覺到女兒的不對勁:“怎么了曉曉?學校有什么事?臉色怪怪的?!?/p>
“沒……沒什么!”林曉曉連忙搖頭,夾了一大筷子青菜塞進嘴里,含糊道,“就是……圖書館值日有點累。”
她不敢提江嶼,更不敢提那盒“快過期”的點心。那點心看起來那么精致,抹茶粉綠得誘人,紅豆沙的餡料若隱若現(xiàn),哪里像是淘汰的次品?江嶼的話,到底有幾分真?他是不是在騙她?可騙她圖什么呢?就為了還一盒牛奶的人情?
林曉曉越想越亂,小臉皺成了一團。
第二天是周五,空氣里都飄散著周末即將到來的輕松氣息。林曉曉走進教室時,下意識地先往江嶼的座位瞟了一眼。
空的。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氣,又隱隱有點說不清的失落。她走到自己座位坐下,習慣性地伸手進桌肚拿早讀課本。
指尖卻碰到了一個微涼、光滑的硬物。
林曉曉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她飛快地把東西掏出來——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透明塑料點心盒!里面同樣裝著幾塊圓滾滾、裹著翠綠抹茶粉的大福!
盒子上貼著一張小小的便利貼,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跡清峻有力,力透紙背:
“保質(zhì)期:今日。消滅掉,別浪費?!?/p>
林曉曉:“……”
她捏著那張便利貼,看著上面那個簡潔有力的“江”字,再看看盒子里誘人的點心,整個人都石化了。
快過期?今天過期?還特意寫張紙條命令她“消滅掉”?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惱瞬間沖上頭頂,混合著昨天殘留的心悸,讓她臉頰再次爆紅。這個人!他到底想干嘛!昨天那盒她還沒想好怎么處理呢!這又來一盒!還“消滅掉”?他當她是什么?垃圾桶嗎?
可……可是……看起來真的好好吃啊……而且,他說今天過期……浪費食物確實不好……
林曉曉盯著那盒點心,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最終,“勤儉節(jié)約”和“不能拂了別人(尤其是他)好意”的念頭還是占了上風。她做賊似的飛快地把點心盒塞進書包最里層,連同那張帶著他名字的便利貼一起,仿佛藏起了一個滾燙的秘密。
整個上午,林曉曉都感覺書包里揣了個定時炸彈。課間休息時,她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到教學樓后面僻靜的小花壇邊。做賊一樣左右張望,確認沒人看見,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個點心盒,飛快地打開,拈起一個抹茶大福,小小地咬了一口。
軟糯Q彈的麻薯皮,帶著清新微苦的抹茶香,包裹著細膩甜蜜的紅豆沙餡,瞬間在口腔里化開。好吃得讓她瞇起了眼睛,心里的那點羞惱頓時被這甜蜜的滋味沖淡了大半。
“真的……好好吃……”她小聲嘀咕著,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吃的小松鼠。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來,暖洋洋的,照在她因為滿足而微微泛紅的臉上。
“林曉曉?”
一個帶著點疑惑的女聲突然從旁邊傳來。
林曉曉嚇得差點被嘴里的麻薯噎??!她猛地回頭,嗆得直咳嗽,手里剩下的半個大福都差點掉地上。
是同班的李薇,一個性格直爽、嗓門有點大的女生。她正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好奇地看著林曉曉,又看看她手里那個明顯不屬于學校小賣部風格的精致點心盒,還有她嘴角沾著的一點綠色抹茶粉。
“哇!曉曉,你這吃的什么?看起來好高級!哪里買的?”李薇眼睛放光,湊近了兩步。
林曉曉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手忙腳亂地想藏起點心盒,語無倫次:“沒……沒什么!就……就普通點心!”
“普通點心?騙誰呢!”李薇眼尖,已經(jīng)看到了盒子角落里那個不起眼的、設計感很強的logo,“這盒子……我好像在市中心那家超貴的‘和果子’店見過!一個這種大福就得二三十塊呢!你發(fā)財啦?”
二三十塊一個?!
林曉曉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低頭看著手里啃了一半的點心,又看看盒子里剩下的三個,腦子“嗡”的一聲。
昨天那盒也是這樣的!兩盒加起來……豈不是要小兩百塊?!
江嶼!他說是朋友店里淘汰的!快過期的!內(nèi)部處理的!
騙子!大騙子!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瞬間蓋過了點心的甜蜜和之前所有的心悸。他明明穿得那么舊,用舊書舊書包,還去舊書店!卻隨手就給她這么貴的點心?還撒謊騙她!
“我……我不吃了!”林曉曉又羞又氣,猛地蓋上點心盒蓋,像拿著燙手山芋一樣塞回書包,“李薇,你看錯了!不是那家店的!就是普通小店買的!” 她不敢看李薇探究的眼神,胡亂擦了下嘴角,低著頭,像陣風一樣從李薇身邊沖了過去,留下李薇在原地,抱著作業(yè)本一臉莫名其妙。
林曉曉一口氣跑回教室,心臟因為奔跑和憤怒而劇烈跳動。她氣呼呼地坐回座位,把書包狠狠塞進桌肚,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低低的議論聲。江嶼和幾個男生一起走了進來。他似乎剛打完球,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了幾縷,隨意地貼在光潔的額角,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整個人帶著一種運動后的蓬勃朝氣。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林曉曉的方向。
林曉曉立刻像只炸毛的貓,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桌面上的英語書,后腦勺都寫滿了“我很生氣,別惹我”。
江嶼的腳步頓了一下,敏銳地察覺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低氣壓。他微微挑眉,目光在她緊繃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坐下。他拿出紙巾擦了擦額角的汗,動作間,手腕上那只款式極其簡單、沒有任何logo的黑色運動手表露了出來。表盤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冷硬的、內(nèi)斂的金屬光澤,與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形成一種微妙的、不易察覺的對比。
林曉曉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這一幕。那只手表……看起來平平無奇,可那光澤……她不懂表,但直覺告訴她,那絕不是地攤貨!
騙子!裝窮!還騙她吃那么貴的點心!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一種復雜的情緒在她胸腔里翻騰——有被欺騙的憤怒,有對他“打腫臉充胖子”行為的費解和隱隱的心疼(他是不是為了面子才買這么貴的?),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因為點心謊言被戳穿而產(chǎn)生的失落。
她猛地從桌肚里拿出那張寫著“消滅掉”的便利貼,看著那個力透紙背的“江”字,越看越刺眼。她抓起筆,在便利貼的空白處,惡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寫下兩個大字:
騙子!
寫完,她像泄憤一樣,把便利貼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