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的目光在卷子上那些刺眼的紅叉上逡巡,修長的手指握著紅筆,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留下流暢的解題步驟和清晰的輔助線。他講解的聲音不高,清冷平穩(wěn),像一條沒有波瀾的溪流,將復雜的幾何邏輯拆解得條分縷析。
“這里,輔助線連接AC和BD的交點O,證明三角形AEO和三角形CFO相似,再利用比例關系導出DE的長度…”他的筆尖在圖形上精確地指點著。
陳暮努力集中精神,視線跟著他的筆尖移動,試圖將那些清晰的邏輯刻進還有些混沌的腦子里。然而,書桌底下,被她緊緊攥在手心里的那枚徽章,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源源不斷地傳遞著存在感和無數(shù)疑問。冰涼的金屬邊緣硌著掌心,那架小小的鋼琴浮雕輪廓清晰地印在皮膚上。它是誰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抽屜里?林筱剛才進門時那一瞬間的停頓,是因為看到了它嗎?
“聽懂了嗎?”林筱停下筆,側過頭看她。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陳暮猛地回過神,撞上他審視的目光,心臟不受控制地一跳?!啊??!彼行┬奶摰攸c頭,目光飛快地掃過他沒什么表情的臉,試圖捕捉一絲端倪,卻一無所獲。他就像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發(fā)生。
“把這一步的相似條件再寫一遍給我看?!绷煮惆巡莞寮埻频剿媲?,語氣不容置疑。
陳暮暗暗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的紛亂,拿起筆,努力回憶他剛才的步驟,在草稿紙上寫起來。書桌下的手,卻將那枚徽章攥得更緊了。
接下來的幾天,補課按部就班地進行。高三的節(jié)奏如同上了發(fā)條,各科作業(yè)和預習任務像雪片一樣壓下來。陳暮的生活被函數(shù)圖像、化學反應方程式和英語單詞填滿。那枚徽章被她小心地藏在了書桌抽屜的最深處,壓在幾本厚厚的習題冊下面,但它的存在感并未因此減弱。偶爾在深夜刷題疲憊的間隙,她會拉開抽屜,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金屬邊緣,那架小小的鋼琴浮雕仿佛帶著無聲的電流,讓困倦的神經(jīng)微微一顫。林筱那句“想彈的話,可以彈”也會隨之浮上心頭,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
她并沒有心結,只是時間被擠壓得所剩無幾。偶爾,當客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深藍絨布覆蓋的琴蓋上時,她會短暫地駐足,指尖拂過絨布光滑的表面,感受著底下沉默的琴鍵。但最終,還是會被桌上堆積的習題冊拉回現(xiàn)實。
周曉曉依舊活力四射,成了枯燥補課生活里的調味劑。她總能帶來各種新鮮出爐的八卦和小道消息,在課間和放學路上嘰嘰喳喳地分享,暫時驅散高三的陰云。陸子航的腿傷恢復得不錯,已經(jīng)能慢慢脫拐行走,雖然還不能劇烈運動,但歸隊訓練的渴望幾乎寫在臉上。他不再像軍訓時那樣焦躁,反而開始利用不能打球的時間惡補落下的功課,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讓陳暮和周曉曉都有些刮目相看。
這天下午的數(shù)學補課結束得比平時稍早。林筱合上練習冊,將最后一道壓軸題的解題思路又簡明扼要地梳理了一遍。
“今天的就到這。明天把立體幾何這一章的課后習題做完,重點看空間向量法。”他一邊整理自己的東西一邊交代。
“嗯?!标惸簯彩帐白约旱臅?。陽光西斜,將客廳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林筱站起身,拿起電腦包,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客廳角落那架鋼琴,又很快收回,落在陳暮身上:“下周開始,學校晚上加晚自習到九點半。補課時間要調整一下?!?/p>
陳暮愣了一下。學校晚自習加時,意味著她晚上回家會更晚,精力也會被消耗得更多?!澳恰a課改到周末?”她試探著問,心里有點打鼓。難得的周末,她只想睡覺。
“周末效率太低?!绷煮惴穸怂奶嶙h,語氣平淡卻不容商量,“改到早上。六點半開始,七點四十結束,不影響你上學?!彼f得理所當然,仿佛早上六點半起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陳暮:“……” 她看著林筱那張沒什么表情、仿佛在說“明天天氣晴”的臉,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六點半?!高三牲的命也是命?。∷龔埩藦堊?,想抗議,但想到自己那慘不忍睹的數(shù)學成績,還有哥哥臨行前殷切的囑托,那點抗議的勇氣瞬間煙消云散。她認命地耷拉下肩膀,有氣無力地應道:“…知道了?!?/p>
林筱似乎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沒再多說什么,只留下一句“明早別遲到”,便拎著包離開了。
門關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陳暮泄氣般地把臉埋在攤開的數(shù)學練習冊上,冰涼的紙張貼著她發(fā)燙的臉頰。六點半…她的起床時間要提前整整一個小時!想到未來一個月都要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掙扎著爬起來面對函數(shù)和導數(shù),她就覺得人生一片灰暗。
客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夕陽的余暉溫柔地籠罩著一切,也照亮了角落鋼琴上深藍色絨布的光澤。也許是剛才被林筱那“慘無人道”的決定刺激到了,也許是這幾天被那枚徽章擾亂了心緒,一股莫名的沖動驅使著她站起身,朝著那架被遺忘許久的鋼琴走去。
她走到鋼琴邊,伸出手,指尖劃過絨布細膩的紋理。這一次,她沒有猶豫,抓住絨布的一角,用力掀開。
深藍色的絨布像幕布般滑落,露出了下面光潔如鏡的黑色琴蓋。久違的、混合著木材和油漆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夕陽的金輝灑在漆黑的琴蓋上,反射出溫暖而深邃的光澤。
陳暮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她輕輕掀開沉重的琴蓋,象牙白與烏木黑交錯的琴鍵安靜地呈現(xiàn)在眼前。她伸出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久別重逢的小心翼翼,輕輕按下了中央C鍵。
“咚——”
清脆、圓潤、帶著微微共鳴的琴音瞬間在安靜的客廳里流淌開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沉悶的空氣。那熟悉又陌生的觸感和聲音,仿佛帶著電流,瞬間從指尖竄遍全身,喚醒了她身體里沉睡已久的某種本能和渴望。
她拉開琴凳坐下,雙手輕輕放在琴鍵上。沒有樂譜,沒有特定的旋律,只是憑著感覺,指尖在黑白鍵上試探性地跳躍、滑動。幾個簡單的音符連綴成不成調的片段,生澀卻帶著一種久違的自由感。她閉上眼睛,任由手指在鍵盤上漫游,那些被公式和定理擠壓的神經(jīng)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舒緩。
漸漸地,一段熟悉的旋律片段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開頭那溫柔而略帶憂郁的琶音。她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記憶,開始笨拙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嘗試著還原記憶中的音符。
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客廳里響起,帶著生疏的磕絆,卻也透出一種純粹的生澀之美。夕陽的金光包裹著她專注的側影,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就在她磕磕絆絆地試圖連貫起一小段旋律,指尖按下一個和弦時——
“咔嚓?!?/p>
門口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輕微聲響。
緊接著,門被推開了。
林筱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似乎是遺忘在這里的U盤。他的目光,精準地投向了客廳中央,投向了坐在鋼琴前、雙手懸停在琴鍵上、整個人因為他的突然出現(xiàn)而瞬間僵住的陳暮身上。
琴聲,戛然而止。
最后一個和弦的余音,還固執(zhí)地在空氣中微微震顫,然后迅速消散在突如其來的寂靜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
夕陽的金輝勾勒出陳暮僵硬的側影,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臉頰上迅速升騰起來的熱度,一直燒到耳根。她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塑,雙手懸在琴鍵上方,指尖還殘留著按壓琴鍵的觸感,卻一動也不敢動。
他怎么又回來了?!偏偏是這個時候!她剛才彈得那么難聽,還斷斷續(xù)續(xù)的…他肯定都聽到了!
巨大的羞窘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她恨不得立刻鉆進鋼琴底下,或者時光倒流,在他推門的前一秒把琴蓋狠狠合上!
林筱的目光在她通紅的臉頰和懸停在琴鍵上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的表情依舊沒什么大的變化,沉靜得近乎淡漠。但陳暮卻敏銳地捕捉到,他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不是嘲弄,不是驚訝,更像是一種…被打擾后的短暫停頓?或者,是別的什么更復雜、更難以解讀的情緒?
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平靜地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戛然而止的琴聲和坐在鋼琴前的人影只是客廳里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擺設。他徑直走向沙發(fā),拿起自己遺忘在沙發(fā)縫隙里的黑色U盤。
“U盤忘了?!彼降亟忉屃艘痪?,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然后,他拿著U盤,轉身,沒有絲毫停留地走向門口。開門,關門。動作流暢自然,沒有再看她一眼。
“咔噠?!?/p>
門關上的輕響,如同解除定身的咒語。
陳暮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下來,整個人幾乎虛脫般趴在冰冷的琴鍵上,發(fā)出一陣雜亂無章的噪音。臉頰貼著光滑的琴鍵,那冰涼的溫度也無法驅散臉上的滾燙。
太丟人了!
她懊惱地用手捶了一下琴鍵,又是一陣刺耳的亂響。
客廳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聲和夕陽無聲移動的光影。那枚藏在抽屜深處的徽章,此刻仿佛也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狼狽。
而門外,已經(jīng)走進電梯的林筱,看著電梯鏡面里自己平靜無波的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冰涼的U盤金屬外殼。電梯下降的輕微失重感中,他的腦海里卻清晰地回放著剛才推開門那一瞬間的畫面:少女沐浴在夕陽的金輝里,側影專注,指尖在黑白鍵上跳躍,雖然生澀斷續(xù),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暈。那戛然而止的琴音,和她瞬間通紅的臉頰、僵硬的背影…
電梯到達一樓的提示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邁步走出電梯,臉上的表情依舊沉靜,唯有握著U盤的手指,似乎比平時更用力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