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那年我十歲…”
陳暮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琴鍵,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埋心底、此刻卻被猝然喚醒的滾燙懷念。她依舊低著頭,不敢看林筱的眼睛,臉頰的紅暈如同燃燒的晚霞,從顴骨蔓延到耳根,甚至脖頸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緋色。她盯著自己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當年觸碰那架傳奇斯坦威時的冰涼觸感和靈魂深處的震顫。
“…那架斯坦威…聲音好聽得像做夢…”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向往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醉,“評委席上坐了好多白胡子老爺爺,表情都好嚴肅…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語速漸漸快了起來,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激動,“可是,當我的手指碰到琴鍵…哇!”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重新感受到了那一刻的魔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就只剩下我和那些音符…它們好像自己會跑出來,跑到空氣里跳舞…”
她終于忍不住抬起頭,飛快地瞥了林筱一眼,那雙因為回憶而異常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毫無保留的、孩子般的興奮光芒,但僅僅一瞬,又立刻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劇烈顫動,泄露著她內心巨大的羞窘——天啊!她居然對著林筱這個“數(shù)學冰山”講這些!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幼稚?很莫名其妙?
然而,那份被點燃的、關于鋼琴的純粹熱情,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流,一旦開了閘,就再也收不住。她紅著臉,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卻依舊執(zhí)著地、斷斷續(xù)續(xù)地繼續(xù)說著:“…那個給我頒獎的評委爺爺…他頭發(fā)白得像雪,胡子也長長的…他給我別上徽章的時候,還用德語說了什么…我聽不懂…但是…”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小小的、掩藏不住的得意,“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很喜歡我的演奏!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帥呆了!”她忍不住又咯咯地小聲笑起來,肩膀因為害羞和激動而微微聳動,像一只偷吃到糖果又怕被發(fā)現(xiàn)的小動物。
林筱靜靜地聽著。
他看著她低垂的、泛著動人紅暈的側臉,看著她因激動回憶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她絞在一起、指腹無意識摩挲著仿佛在模擬琴鍵的手指。她的話語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帶著未經雕琢的純真和熾熱的生命力,敲擊在他向來沉靜的心弦上,發(fā)出清晰而陌生的共鳴。
沒有陰影,沒有負擔,只有被歲月塵封、此刻卻因一句問詢而驟然蘇醒的、無比鮮活的驕傲和熱愛。這份純粹的情感,如同陽光穿透陰霾,瞬間照亮了他之前所有的猜測和疑慮。她不是放下了鋼琴,而是像一個最珍視寶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將這份閃耀的過往和未熄的熱愛,妥帖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再次開啟。
她的羞窘,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這份珍藏被突然揭開的慌亂,以及對著他——這個在她認知里似乎只與冰冷公式有關的“林老師”——袒露內心柔軟一面的極度不自在。
這份認知,讓林筱的心底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柔軟的觸動。他看著她像個急于分享秘密卻又極度害羞的孩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清晰地向上揚起一個溫暖的弧度,那笑意直達眼底,驅散了慣常的疏離感。
“十歲,國際比賽,斯坦威…”林筱的聲音響起,不再是探究的詢問,而是帶著一種溫和的陳述和清晰的欣賞,“還有‘Young Virtuoso’的認可…”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那架被深藍絨布覆蓋的鋼琴,又落回她低垂的、泛著紅暈的臉上,“這很了不起,陳暮?!?/p>
“了不起”!
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沉甸甸的肯定力量。陳暮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被認可的激動!她以為他會覺得她小題大做,或者根本不在意這些“過去式”的東西!她甚至做好了被他用“數(shù)學題還沒做完”這種理由打斷的準備!
可他竟然說…了不起?
臉頰上的熱度似乎更燙了,但這一次,不僅僅是羞窘,更多的是被理解的暖流和被真正“看見”的喜悅。她看著林筱臉上那個清晰而溫暖的、帶著贊許的笑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又酸又漲,卻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甜。
“也…也沒有那么厲害啦…”她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囔,下意識地用手背蹭了蹭滾燙的臉頰,試圖掩飾那份巨大的開心,但嘴角卻怎么也壓不下去,高高地翹著,像偷吃了蜜糖。
林筱看著她這副明明開心得要命卻又強裝鎮(zhèn)定的樣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東西。“好了,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彼叩介T口,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的鼓勵,“想彈的時候,隨時可以彈。高三了,注意勞逸結合?!?/p>
門被輕輕關上。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但氣氛卻與之前截然不同。陽光溫暖地灑滿房間,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陳暮講述鋼琴往事時那份滾燙的興奮因子,以及林筱那句“了不起”帶來的、沉甸甸的暖意。
陳暮坐在書桌前,臉上的紅暈久久未消,心臟還在砰砰地、有力地跳動著。林筱最后那句話,像一顆帶著魔力的種子,落在她心底那片被98分點燃、又被鋼琴回憶澆灌的沃土上,瞬間破土而出,長出了嫩綠的芽。
她再也坐不住了!
幾乎是跳起來的,她像一陣風似的沖到客廳角落。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她伸手抓住了那深藍色的絨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迫不及待的心情,用力一掀!
光滑如鏡的黑色琴蓋露了出來,在陽光下反射著溫潤而誘人的光澤。她掀開琴蓋,象牙白與烏木黑交錯的琴鍵,如同等待已久的老友,安靜而熟悉地呈現(xiàn)在眼前。
她拉開琴凳坐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拂過冰涼的琴鍵。那份久違的、深入骨髓的悸動瞬間從指尖傳遍全身,喚醒了她身體里沉睡已久的本能。沒有看樂譜,甚至沒有刻意去想彈什么,一段輕快明亮、充滿童真趣味的旋律如同山間清泉,自然而然地、無比流暢地從她指尖流淌出來,瞬間充滿了整個客廳——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開篇主題!
琴聲干凈、靈動,跳躍的音符里充滿了純粹的愉悅和一種失而復得般的自由感。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溫柔地灑在她專注的側影上,給她專注的臉龐和飛舞的手指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她微微閉著眼睛,嘴角噙著無法抑制的笑意,整個人仿佛沐浴在光里,與音樂融為一體。
書桌上,那張98分的數(shù)學卷子靜靜地躺在那里,頂端林筱留下的批注清晰可見:“進步顯著,為你驕傲?!?而角落的抽屜深處,那枚“Young Virtuoso”的徽章,在光影的縫隙里,也仿佛被這重新響起的、充滿生機的琴音喚醒,無聲地閃耀著屬于她的、從未褪色的驕傲。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的余韻還在空氣中微微震顫。陳暮意猶未盡地睜開眼,指尖留戀地在琴鍵上輕輕撫過。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琴譜架上——那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被遺忘的、寫滿了數(shù)學公式推導的草稿紙。
一個極其大膽、又帶著點惡作劇意味的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竄入她的腦海!她的心跳猛地加速,臉頰剛剛褪去一點的紅暈又迅速燒了起來。
她飛快地起身,沖到書桌前,抓起一支筆和一張空白的五線譜紙。然后,她坐回琴凳上,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混合著興奮、羞怯和強烈創(chuàng)作沖動的復雜心情,開始在五線譜紙上飛快地寫寫畫畫!
她寫的不是音符,而是…數(shù)學符號!
一個個熟悉的函數(shù)表達式,復雜的幾何圖形(一個畫得歪歪扭扭的球體切割面),甚至還有林筱今天早上講解球體切面時用到的向量公式,被她以一種近乎孩子涂鴉般的熱情,雜亂卻充滿生命力地“譜寫”在了五線譜上!幾條代表旋律的波浪線,頑皮地穿插在這些冰冷的符號之間,仿佛在嘗試著某種不可能的連接。
她寫得飛快,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臉頰因為激動和這個“瘋狂”的想法而紅撲撲的。寫完之后,她像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杰作,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寫滿了數(shù)學符號的“琴譜”,端端正正地夾在了鋼琴的譜架上。
陽光照在紙上,冰冷的數(shù)學符號和抽象的音符線條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奇特而充滿隱喻的畫面。
陳暮看著這張獨一無二的“譜子”,忍不住又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因為忍笑而微微顫抖。她不知道林筱下次來看到這個會是什么表情,是皺眉?是無奈?還是…會像今天一樣,露出那種讓她心跳加速的、帶著溫和笑意的表情?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像被陽光和音樂同時填滿了,脹鼓鼓的,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躍躍欲試的快樂。而那張夾在琴譜架上的“數(shù)學交響曲”草稿,就是她此刻心情最隱秘、最大膽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