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鎮(zhèn)北王府里,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滿地,像被誰撒了把碎玉。林棲梧立在綴錦閣廊下,望著遠處那頂青呢小轎被丫鬟引著穿過垂花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纏枝蓮紋。前世林婉也是這樣,帶著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在她嫁入鎮(zhèn)北王府第七日登府,然后哭哭啼啼說她推自己撞翻了老夫人的翡翠觀音。
"少夫人,二小姐到了。"小翠捧著茶盞從廊下轉出來,茶煙裊裊里,她的眉頭微蹙,"這林二小姐來得突然,連帖子都沒提前遞。"
林棲梧收回目光,唇角勾起抹淡笑:"她若提前遞帖子,倒不叫林婉了。"
話音未落,那抹月白衫子的身影已轉過朱漆影壁。林婉今日穿得極素凈,月白衫子配著湖綠馬面裙,鬢邊只斜插了支珍珠步搖,倒比在丞相府時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她遠遠便福了福身,聲音甜得發(fā)膩:"姐姐,婉婉許久未見你,心里實在記掛。"
林棲梧迎上去虛扶她胳膊,觸到那片細皮嫩肉時,想起前世這雙手如何在她被罰跪祠堂時,悄悄往她膝蓋下塞碎瓷片。面上卻仍是溫和:"妹妹有心了,快些進屋坐。"
待進了暖閣,林婉眼尾掃過案上那套汝窯茶盞,忽然捂嘴輕笑:"姐姐如今在王府里,連茶器都是極講究的。前日母親還說,姐姐自小就愛這些精致物件,如今可算遂了心愿。"
林棲梧垂眸斟茶,茶盞在掌心轉了半圈:"母親若記掛我,上次我送回府的茯苓膏,她怎的半字未提?"
林婉的手指在膝頭絞了絞,笑容有些發(fā)僵:"母親這兩日總說心口疼,許是沒顧上......"她忽然抬眼望向窗外,"姐姐,園子里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婉婉想同你去看看。"
林棲梧應了,帶著她往花園去。穿過月洞門時,一陣風卷著花瓣撲來,林婉突然踉蹌半步,指尖勾住林悅的衣袖:"姐姐慢些,婉婉鞋跟崴了。"
林棲梧垂眼,見她繡鞋上的并蒂蓮金線繡得極精致,哪里像崴了的模樣。正要說話,卻見前方?jīng)鐾だ飻[著個青瓷瓶,瓶中插著幾枝新開的芍藥。那瓶子是蕭凜母親留下的,前日蕭凜還說要拿去給老夫人請安時帶著——林婉的目光正黏在那瓶子上。
"姐姐你瞧,這芍藥開得比丞相府的精神。"林婉拽著她往涼亭走,裙角掃過石桌邊緣時,突然"哎呀"一聲,整個人往林棲梧身上撞來。
林棲梧早有防備,腳步微錯避開,卻聽"哐當"一聲脆響?;仡^看時,那青瓷瓶已摔在地上,碎成十幾片,芍藥花散了一地,紅的白的,像濺了血。
林婉"撲通"跪在碎片前,指尖被劃破了也似的,仰頭時眼眶里全是淚:"姐姐,婉婉不是故意的......你若怪我喜歡這瓶子,直說便是,何苦要推我......"
林棲梧望著地上的碎片,忽然笑了。前世林婉也是用這招,推她撞翻老夫人的翡翠觀音,然后哭著說她嫉妒庶妹得寵。那時她慌了神,越解釋越亂,最后被罰跪了一夜祠堂。如今再看這出戲碼,連碎片飛散的方向都和前世如出一轍——青瓷瓶的底座碎片在林婉腳邊,瓶頸碎片卻朝著林悅的方向。
"妹妹這是做什么?"
熟悉的低沉嗓音從身后傳來。林棲梧轉頭,見蕭凜正立在月洞門邊,玄色錦袍上落了兩片海棠,眉峰微蹙,目光在碎瓷和林婉身上轉了轉。
林婉像見了救星,撲過去抓住蕭凜的衣袖:"王爺,是姐姐推我......我不過說這瓶子好看,姐姐便說我惦記王府的東西,還......還推我撞翻瓶子......"她抽抽搭搭地,"婉婉知道姐姐怨我替嫁的事,可那也是母親的主意......"
蕭凜垂眸看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目光冷了冷。他伸手將林婉的手輕輕扯開,轉向林棲梧:"你說。"
林棲梧彎腰拾起一片底座碎片,指尖拂過那圈暗刻的"永和九年":"這瓶子是從石桌右側倒的。"她抬手指向石桌,"妹妹站在右側,我站在左側。若我推她,瓶子該往左側倒,可碎片卻集中在右側。"她又撿起一片瓶頸碎片,"瓶身有撞擊痕跡,方向是從右往左——"她看向林婉,"妹妹,你撞桌子的時候,是用右肩撞的吧?"
林婉的臉"刷"地白了。她望著蕭凜逐漸沉下來的眉眼,突然拔高聲音:"姐姐定是早就算計好了!她......她連下人們都買通了!"
翠兒。"林棲梧轉頭喚小翠,"去把守園的張媽請來。
張媽是府里管花的老仆,顫巍巍進來時,手里還攥著澆花的噴壺:"少夫人,老奴在角門那邊瞧著,二小姐剛進涼亭就繞著石桌轉,后來猛地往少夫人身上撲......"她偷眼瞧蕭凜,"那瓶子是二小姐自己碰倒的,老奴瞧得真真兒的。"
林婉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她望著蕭凜眼底翻涌的冷意,突然"哇"地哭出聲:"婉婉知道姐姐在王府得寵,所以故意來尋我麻煩......王爺若是不信,婉婉這就撞死在這碎瓷上!"她說著便要往石桌撞,卻被蕭凜身邊的暗衛(wèi)一把拽住。
夠了。"蕭凜的聲音像浸了冰,"鎮(zhèn)北王府不興撒潑那套。"他看向林婉,"你既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便該懂些規(guī)矩。今日的事,本王會派人去丞相府說明。"
林婉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望著蕭凜轉身時甩起的玄色袍角,又看向垂眸整理衣袖的林棲梧,突然覺得這滿園的海棠都刺得眼睛疼。前世林悅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如今怎么像換了個人?
送二小姐出府。"林棲梧淡淡開口,"記得把碎瓷收了,仔細扎著人。"
小翠應了,帶著兩個婆子過來。林婉被架著往外走時,回頭狠狠瞪了林悅一眼,那眼神像條毒蛇。林棲梧望著她的背影,指尖輕輕撫過腕間的翡翠鐲子——這是蕭凜昨日送的,說是老夫人賞的。前世她到死都沒戴上,如今倒成了最好的護身符。
"你早料到她會來?"蕭凜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站在她身側,目光落在那堆碎瓷上。
林棲梧望著他腰間的玄玉扳指,忽然笑了:"她若不來,倒不像林婉了。"
蕭凜垂眸看她,見她眼尾微挑,嘴角帶著點清淺的弧度,倒比往日多了分鮮活。他想起方才林婉哭哭啼啼時,她站在碎瓷前不慌不忙的模樣,突然覺得這女子,遠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明日跟我去老夫人那。"他說,"她念叨你許久了。"
林棲梧一怔,隨即點頭。風又起了,吹落幾片海棠落在她發(fā)間。蕭凜望著那抹粉白,喉結動了動,終究沒伸手去摘。
遠處傳來林婉的哭罵聲,混著轎夫的吆喝,漸漸散在風里。林棲梧望著滿地碎瓷,想起前世跪在祠堂里的自己,忽然覺得心口輕了許多。有些債,該討的,終究要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