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生院的走廊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草藥的苦澀和淡淡的血腥味,聞得人鼻腔發(fā)澀。爹坐在那張掉漆的長椅上,瘦骨嶙峋的胳膊上隨意纏著圈紗布,暗紅的血跡已經(jīng)滲透出來,在灰白的紗布上洇出一小塊丑陋的印記。
我蹲在他面前,拿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幫他擦去額頭的汗珠。夏末的天氣悶得像口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即使在衛(wèi)生院這種陰涼的地方,也絲毫感覺不到?jīng)鏊?。爹的額頭上全是細(xì)密的汗珠,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滑落。
我瞥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此刻卻在微微顫抖,連帶著指關(guān)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爹是后怕。剛才在教育局辦公室,劉青山那兇神惡煞的樣子,怕是把他嚇壞了。
"爹,您沒事吧?手怎么抖得這么厲害?"我放下手帕,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涼,還帶著冷汗。
爹被我這么一問,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慌忙把手往回縮了縮,又像是怕我擔(dān)心,勉強(qiáng)笑了笑,聲音有些沙?。?沒事,爹沒事,就是有點累了。通知書拿回來了就好,比啥都強(qiáng)。以后啊,咱們好好過日子,啥都不想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能看到他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恐懼和慶幸。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前世,爹就是因為我受了太多委屈,最后郁郁而終。這輩子,我絕不能再讓他為我操心了。
"嗯,爹,咱們以后好好過日子。"我強(qiáng)忍著淚意,朝他用力點了點頭。
衛(wèi)生院里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和遠(yuǎn)處護(hù)士站隱約的說話聲。長長的走廊一眼望不到頭,墻壁是那種老舊的灰白色,有些地方墻皮已經(jīng)脫落,露出里面斑駁的磚石??諝庵袕浡哪枪上舅叮瑹o論怎么聞都讓人覺得壓抑。
我扶著爹想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一抬頭,目光無意間掃過走廊另一側(cè)的注射室。注射室門牌下面,不知道是誰放著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中藥包,鼓鼓囊囊的。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咳嗽聲傳入我的耳朵,不重,但那聲音的頻率和調(diào)子,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爹注意到我的異樣,順著我的目光望向走廊盡頭,疑惑地問:"咋了,若雪?看到啥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走廊頂上的廣播突然響了,一個略顯機(jī)械的女聲劃破了沉悶的空氣:"請3號床病人準(zhǔn)備打針。"
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讓我更加確定,剛才那咳嗽聲就是從走廊盡頭的病房里傳出來的。
"爹,您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趟廁所。"我對爹說了一句,起身就朝著走廊盡頭走去。那聲音太像秦建斌了,不可能這么巧。
爹想拉住我,可我走得急,他的手只在我胳膊上輕輕碰了一下。他在后面低聲喊:"若雪,你去哪兒?別亂走??!"
我沒回頭,腳步飛快地繞過拐角。走廊盡頭有幾間病房,門大多是虛掩著的。我走到第一間病房門口,透過門縫往里看,病床上躺著一個老太太,正在睡覺。
第二間病房,里面是個中年男人,胳膊上打著石膏,正跟旁邊的家屬說著什么。
就在我準(zhǔn)備看第三間病房的時候,那熟悉的咳嗽聲又響了,這次更近了,就在這間病房里!
我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又開始冒汗。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那條窄窄的門縫。
病房里,秦建斌正懶洋洋地躺在病床上,哪里有半點生病的樣子?他穿著一身藍(lán)白條紋的病號服,斜靠在床頭,手里拿著一個蘋果,正咔嚓咔嚓地啃得歡。床頭柜上放著一籃蘋果和香蕉,都是些稀罕水果,在這個年代可不容易買到,跟周圍樸素甚至有些簡陋的病房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秦建斌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看到門縫里我的臉時,整個人明顯一驚,嘴里的蘋果核"啪嗒"一聲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滾了幾圈。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他愣了幾秒,慌忙從床上坐起來,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若雪?你怎么來了?"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把病號服的領(lǐng)子往上拉了拉,眼神閃躲,不敢直視我。
我推開門,一步步走進(jìn)病房,目光冷得像冰:"我為什么不能來?倒是你,秦建斌,不是說急性闌尾炎剛做完手術(shù)嗎?怎么還有力氣啃蘋果?"
秦建斌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戳穿了,眼神閃爍不定:"我...我這是小手術(shù),恢復(fù)得快。醫(yī)生說多吃點水果好得快。"他一邊說著,一邊試圖從床上下來,想靠近我。
"若雪,你別誤會,"他往我這邊走了兩步,伸出手想拉我的手,"關(guān)于那個通知書的事,我們...我們好好談?wù)?,行嗎?是我不對,我不?.."
"滾開!"我猛地往后一抽手,避開了他的觸碰。前世被他欺騙、被他利用、被他毀了一生的憤怒和恨意,像潮水一樣涌上心頭,幾乎要將我淹沒??粗@副虛偽的嘴臉,我只覺得惡心。
秦建斌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
"若雪!你去哪兒了?"爹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他顯然不放心我,跟了過來??吹讲》坷锏那亟ū髸r,爹的臉色驟變,幾步?jīng)_過來,擋在我身前,怒視著秦建斌:"你這個畜生!還敢在這里裝?。?
秦建斌看到爹,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甚至帶著一絲挑釁:"伯父,話可不能亂說。我生病了,在這里住院,礙著你們什么事了?"
"你生???"爹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秦建斌,"你要是真生病了,當(dāng)初就不會去偷若雪的通知書!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們?nèi)粞┠睦飳Σ黄鹉懔??你要這么害她!"
秦建斌被爹懟得說不出話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的謊言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我緊緊握住口袋里的錄取通知書,紙張的邊緣硌得我手心生疼,但這疼痛卻讓我更加清醒。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軟弱,絕不會再讓他搶走屬于我的一切!
就在這時,病房門突然被人猛地推開,一個尖利的聲音炸響在病房里:"狐貍精!你這個毀我兒子前途的狐貍精!還有你這個老不死的,也跟著來欺負(fù)我兒子!"
秦母像一陣風(fēng)似的從門外竄進(jìn)來,頭發(fā)散亂著,臉上擠滿了褶子,眼神怨毒地瞪著我和爹。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她就一頭朝著我撞了過來。
我被她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爹連忙扶住我。秦母卻順勢死死抱住了我的雙腿,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樣不肯松手。
"你還我兒子的大學(xué)名額!你這個賤貨!就該下地受苦一輩子!憑什么上大學(xué)!"她尖利地哭喊著,聲音刺耳難聽,渾濁的眼淚混合著唾沫星子,飛濺到我的褲子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立刻引來了走廊里其他人的注意。很快,病房門口就圍滿了人,有醫(yī)生護(hù)士,也有其他病人和家屬。他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像一張張網(wǎng),籠罩了整個走廊,讓我感到窒息。
"你放開我閨女!"爹急得滿臉通紅,想去拉開秦母,可秦母抱得死緊,像個潑婦一樣在地上打滾撒潑。
秦母見爹要拉她,突然撒開我的腿,猛地伸出手,死死揪住了我的頭發(fā),用力往旁邊的墻上撞去!
"砰"的一聲悶響,我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堅硬的墻壁上,眼前瞬間一片模糊,金星亂冒,疼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讓你害我兒子!讓你告狀!我打死你這個小賤人!"秦母狀若瘋癲,一邊嘶吼著,一邊又要伸手來抓我。
她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朝著我砸了過來。我下意識地閉上眼,只聽見嘩啦一聲響,無數(shù)干枯的草藥散落在地上。原來是她剛才抱在懷里的中藥包。
"誰敢動我閨女!"爹見狀,怒吼一聲,也顧不上什么了,猛地?fù)渖蟻?,一把將秦母推開。秦母重心不穩(wěn),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正好撞翻了旁邊護(hù)士推過來的治療盤。
"哐當(dāng)!噼里啪啦!"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藥水灑了一地。
爹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立著的一個鐵制輸液架上。他幾步?jīng)_過去,一把撿起輸液架,因為憤怒和激動,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輸液架的金屬桿也發(fā)出了嗚嗚的哀鳴。他顫抖著指向秦母,胸口劇烈起伏:"我告訴你們!誰敢動我閨女一根手指頭,我跟誰拼命!"
我呆呆地看著爹,心里又酸又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向溫和老實的父親如此暴怒,他眼角的皺紋因為憤怒而扭曲,眼里布滿了血絲,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勇氣。
就在這時,病房里的秦建斌也坐不住了。他看到自己的母親被推搡,而我和爹卻占了上風(fēng),圍觀的人群也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臉上的虛偽徹底撕了下來,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他猛地從病床上跳下來,幾步?jīng)_到我面前,面目猙獰地吼道:"林若雪!把錄取通知書交出來!那本來就該是我的!你一個女人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說著,他伸手就來搶我口袋里的通知書。他的指甲很長,深深抓進(jìn)了我的手臂,一陣鉆心的疼痛傳來,我知道肯定被抓破了。
我強(qiáng)忍著疼痛,死死護(hù)住口袋,同時空出一只手,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那份被爹送來的錄取通知書,高高舉過頭頂。
"大家都看清楚!這是我的錄取通知書!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林若雪!"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聲音因為憤怒和激動而有些嘶啞,但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卻異常清晰。
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紛紛議論起來。
"原來是偷人家通知書啊,這也太不是東西了!"\
"看這小伙子人模狗樣的,沒想到這么齷齪!"\
"還有他媽,上來就打人,這什么人家?。?
指責(zé)聲此起彼伏,秦家母子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秦建斌見勢不妙,更加瘋狂地想搶奪通知書:"你胡說!那是我的!是你偷了我的!"
"我偷你的?"我冷笑一聲,從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樣?xùn)|西——那張秦建斌寫下的認(rèn)罪信,"那這個呢?秦建斌,這是不是你親手寫的?你親口承認(rèn)偷了我的通知書,還說劉校長逼你的!"
我展開信紙,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大聲朗讀起來:"若雪對不起,劉校長逼我偷通知書,他說不改檔案曉曼就沒法上大學(xué)......"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秦建斌的心上。他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他瘋狂地朝我撲過來,想搶奪信紙:"你閉嘴!那是假的!是你偽造的!"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還想行兇不成?"幾個看不下去的圍觀群眾挺身而出,攔住了秦建斌。
秦母也像瘋了一樣尖叫:"都是假的!她偽造的!這個小賤人不得好死!"
爹緊緊地將我護(hù)在身后,手里依舊死死攥著那個鐵制輸液架,雖然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輸液架的金屬桿在顫抖中發(fā)出低沉的哀鳴,仿佛在訴說著我們父女倆所受的委屈和憤怒。
就在場面一片混亂之際,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突然響起:"都住手!這里是醫(yī)院,不是你們?nèi)鰸姷牡胤剑?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衛(wèi)生院的王院長帶著兩名穿著制服的民警,正擠開圍觀的人群走了進(jìn)來。王院長穿著一件沾著藥漬的白大褂,臉色鐵青,顯然對這里發(fā)生的事情非常生氣。
民警分開人群,走到中間,看著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和激動的眾人,皺著眉頭問道:"怎么回事?誰報的警?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我深吸一口氣,從爹的身后走出來,舉起自己被秦建斌抓傷的手臂,上面四道血痕清晰可見,再拿起那張被揉皺了、甚至沾了幾滴血跡的錄取通知書,聲音雖然還有些顫抖,但卻異常清晰地說道:"警察同志,我要報警。這個人,秦建斌,他偷了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想冒名頂替我上大學(xué)。他母親還動手打人,想搶奪我的通知書和他寫的認(rèn)罪信。"
我的話剛說完,就聽到"嗖"的一聲,秦建斌突然像箭一樣朝著病房的窗戶沖了過去!
"砰!"一聲巨響,他狠狠地撞開了老舊的木框窗戶,玻璃碎片四濺。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他竟然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樓下立刻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像是骨頭斷裂的脆響。
圍觀人群頓時一片驚呼,紛紛涌到窗戶邊往下看。
秦母聽到兒子的慘叫,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撲通"一聲癱軟在地,眼神呆滯,過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我的兒?。∥业慕ū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
兩名民警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立刻用對講機(jī)呼叫支援,另一個則上前,掏出手銬,"咔嚓"一聲銬住了還在地上哭喊撒潑的秦母,強(qiáng)行將她拖走:"跟我們走一趟吧!"
王院長皺著眉頭,對身邊的護(hù)士吩咐道:"趕緊下去看看!叫救護(hù)車!不,直接讓外科醫(yī)生過去!"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議論紛紛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只留下滿地的狼藉——碎裂的玻璃,散落的草藥,以及那幾張飄落在地上的信紙。
我扶著爹,走到走廊的長椅上坐下。驚魂未定,渾身都有些發(fā)軟。
爹顫抖著拿起護(hù)士剛才匆匆留下的紗布和碘伏,小心翼翼地要幫我包扎手臂上的傷口。他的手還在抖,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滴落在我的手臂上,與傷口滲出的血跡融為一體。
"都過去了,若雪,都過去了..."爹哽咽著說,"是爹沒用,沒保護(hù)好你,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爹爹以后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一定不會了..."
我看著爹花白的頭發(fā)和眼角的皺紋,心里五味雜陳。我攥緊了手中那張染了血的錄取通知書,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這輩子,我不僅要為自己討回公道,更要讓爹過上好日子,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負(fù)!
護(hù)士拿著處理傷口的器械過來了,先用碘伏給我的手臂消毒。碘伏碰到傷口的那一刻,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爹緊緊握住我沒有受傷的另一只手,他的掌心全是冷汗,比我的手還要涼。
走廊里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昏暗和安靜,只剩下遠(yuǎn)處病房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和護(hù)士走動的腳步聲。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衛(wèi)生院走廊里的燈光顯得格外昏黃和凄涼。
就在我和爹都以為這件事終于告一段落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兆,一個長長的陰影籠罩在了病房門口。
我抬起頭,下意識地朝著門口望去。
劉曉曼站在門口,背對著走廊的光,臉色蒼白得像個鬼,眼神怨毒地盯著我。她的頭發(fā)有些亂,胸前的衣服也皺巴巴的,顯然是匆匆趕過來的。
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了手。
在她的掌心里,捏著幾片被撕碎的紙片。雖然紙片已經(jīng)被撕得很碎,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秦建斌寫給我的那張認(rèn)罪信的碎片!
"林若雪,"劉曉曼的聲音冰冷刺骨,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以為這樣就結(jié)束了嗎?你搶走了我的東西,我不會讓你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