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狗抱著那只通體翠綠、眼神卻透著老陶般溫和茫然的鴨子,在冰冷的蘆葦蕩里不知坐了多久。初升的朝陽穿透薄霧,將蘆葦染上金邊,也照亮了鴨子身上那鮮艷到刺眼的翠綠羽毛——那是劇毒在它身上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烙印,也是老陶靈魂得以棲居的奇異軀殼。
“嘎?”綠鴨子又輕輕啄了啄瘋狗的手指,黑豆眼里是熟悉的、認命又帶著點安撫的溫和。
“陶伯……”瘋狗的聲音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巨大的不確定,“是……是你嗎?”
鴨子歪了歪頭,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個稱呼,片刻后,它用喙蹭了蹭瘋狗的手心,發(fā)出一個短促的、仿佛嘆息般的“嘎”。這個動作,帶著老陶生前習慣性的那種“算了,就這樣吧”的無奈和包容。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暖流同時席卷了瘋狗。她小心翼翼地將綠鴨子放進自己破爛外衫的內(nèi)袋里,只讓它翠綠的小腦袋露出來。鴨子很安靜,只是用那雙人性化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濕漉漉的、泥濘不堪的世界。
回到渡口,癩頭張的手下果然在搜尋。瘋狗低著頭,抱著懷里微微鼓起、透著一絲詭異綠意的衣襟,像個受驚的小鵪鶉,混在清晨趕船的人流里。她能清晰地“看”到癩頭張的靈魂顏色——那黏膩污濁的暗綠色,此刻正因老陶的“失蹤”和可能收不回賭債的焦躁而翻騰著,像一鍋燒糊的毒粥。
“媽的!那老棺材瓤子跑哪去了?死了也得把尸首給老子找出來抵債!”癩頭張的咆哮在渡口回蕩。
瘋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覺到懷里的鴨子也瑟縮了一下。她加快腳步,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在這時,一個癩頭張的手下,靈魂顏色是渾濁的土黃色,眼神狐疑地掃過她鼓囊囊的胸口。
“喂!那小叫花子!懷里藏了啥?鼓鼓囊囊的!”他粗魯?shù)厣焓肿怼?/p>
瘋狗嚇得魂飛魄散!她不能暴露鴨子!更不能暴露鴨子這詭異的顏色!情急之下,她猛地一矮身,像條滑溜的泥鰍從對方腋下鉆了過去,同時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毫無章法的尖叫:“救命?。∪搜雷訐屓死病?!”
渡口瞬間一片混亂。趕船的、擺攤的、扛活的,目光齊刷刷射來。人牙子在哪亂世是最招人恨的。那手下被眾人的目光刺得一愣,動作頓住了。
瘋狗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使出吃奶的力氣,像只真正的瘋狗般一頭扎進人堆里,拼命奔跑,直到將渡口的喧囂和癩頭張那令人作嘔的魂色徹底甩在身后。
接下來的日子,瘋狗帶著她的綠鴨子“老陶”,開始了新的流浪。她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生怕被癩頭張的人找到,也怕這只顏色過于扎眼的鴨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她對外只說是撿來的野鴨子,給它起了個普通的名字“綠毛”。人們看到這奇異的綠色羽毛,頂多嘖嘖稱奇,以為是某種罕見的品種,倒也沒深究。
“老陶”似乎很快適應了鴨子的身體。它不再嘗試飛翔(那翠綠的羽毛似乎也格外沉重),走路搖搖擺擺,但眼神里那份屬于老童生的溫和與認命的智慧卻絲毫未減。它喜歡蹲在瘋狗腳邊,看她用撿來的禿毛筆在沙地上練習寫字(這是老陶生前唯一教過她的“正經(jīng)本事”);當瘋狗因為生計發(fā)愁或者想起云笙而陷入沉默時,它會用翠綠的腦袋蹭蹭她的腿,發(fā)出低低的“嘎嘎”聲,像無聲的安慰。
瘋狗漸漸發(fā)現(xiàn),“老陶”的靈魂雖然轉移了,但似乎也被禁錮和簡化了。它保留了老陶的性情和部分記憶碎片,卻無法再開口說話,也無法理解過于復雜的人情世故。它更像一個承載著老陶核心靈魂印記的、溫和安靜的陪伴者。它唯一清晰記得并常常用動作表達的,就是老陶那套“中庸”的生存哲學——當瘋狗因為攤販克扣斤兩而氣得攥緊拳頭時,“老陶”會輕輕啄啄她的手,黑豆眼望著她,仿佛在說:“丫頭,留三分余地,莫要爭一時之氣?!?/p>
它甚至對水有了超乎尋常的親近感。每次看到河流、水洼,它都顯得異常興奮,撲騰著翅膀想進去,仿佛那流淌的水能洗刷掉它羽毛上那象征劇毒的翠綠,或者能連接它靈魂深處對運河渡口的記憶。瘋狗總會小心地找個僻靜處,讓它下水游一會兒。看著那只翠綠的鴨子在水中劃出漣漪,安靜而滿足,瘋狗心中那份因云笙決裂和老陶“死亡”而撕裂的痛楚,仿佛也被這水流稍稍撫平了一些。
生活依舊艱難。瘋狗靠打零工、撿破爛、偶爾替人跑腿勉強糊口,還要時刻警惕,省下一點食物喂飽這只不太會自己覓食的“家養(yǎng)”綠鴨子。但她不再覺得那么孤單絕望。她懷里揣著的,是一個奇跡,一個秘密,一個用最荒誕方式延續(xù)下來的、淺灰色的溫暖。
她有時會想起云笙。想起她驗尸時冰冷的眼神,想起她袖中那磨得鋒利的三棱銀釵。云笙的靈魂現(xiàn)在是什么顏色?是徹底沉入了復仇的寒潭,還是在無數(shù)冤案中變得更加駁雜和絕望?瘋狗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守護著這個變成了鴨子的淺灰色靈魂,在這渾濁的世道里小心翼翼地活著,承認自己的“臟”,也珍惜那一點點微末的暖——或許也是一種對抗這無邊黑暗的方式。
“陶伯,”夜深人靜時,瘋狗會摸著“老陶”光滑(卻詭異翠綠)的羽毛,對著它仿佛能聽懂的黑豆眼低聲說話,“你說得對,好與壞,哪能一眼看穿?留三分余地……總還有路走,對吧?”
“嘎?!本G鴨子輕輕應了一聲,把頭靠在她手心,閉上了眼睛。月光下,那翠綠的羽毛泛著幽微的光,像一個來自荒誕深淵、卻又無比溫柔的夢。
??,見諒見諒,沒時間雕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