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蕭蘭河、冰心：

展信時，想已值北平秋深，胡同里的棗子該落了滿地吧？我此刻坐在南下的列車上，車窗凝著薄薄的霧，恍惚間竟想起三年前初入我們的初中，與你們在國文課堂上爭得面紅耳赤的模樣——蕭蘭河總愛揪著魯戎筆小說里的“阿Q”不放，說那是麻木的縮影；冰心卻偏要講《繁星》里的“母愛”才是永恒的光。而我呢？大概總在一旁偷偷翻譯石川啄木的詩，被你們笑作“不食人間煙火的日本書呆子”

如今想來那些在教室后排傳看的詩稿、在操場角落分享的梅子糖、甚至為了“屈原是否該跳江”爭得口干舌燥的課間，都成了握不住的流螢

你們可知我已向師父請辭，不日便要東渡返回日本了

離別的種子，早埋在九一八的灰燼里

記得去年九月十八日，報童的吶喊像驚雷劈碎了北平的晨。我攥著《沉淪》站在書店前，郁先生闖進來時，衣襟上還沾著秋雨。那時我才懂，郁文先生筆下留日學生的掙扎，何止是個人的迷茫？當東北的烽火映紅報章，當魯戎筆先生說“筆桿子既能架橋也能鑄劍”，我突然明白，自己夾在中日之間的身份，從來不是“書呆子”的庇護所，而是該擔起責任的橋梁

這一年我跟著師父胡適譯《論語》，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墨跡染透稿紙；也試著把艾青同學的《大堰河》譯成日文，那些“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的句子，譯到哽咽時，總會想起你們在作文里寫的“家國”二字?？稍绞巧钊胫袊膶W問，越覺得自己像飄在兩國之間的浮萍——我終究是日本人，若能回到故土把在這里學到的溫厚與堅韌播撒一二，或許比困在北平更有意義

死對頭的默契，是未說出口的牽掛

蕭蘭河，你總笑我說話慢條斯理像極了茶道里的“和敬清寂”，可你偷偷塞給我的《生死場》手稿我至今夾在《萬葉集》里。記得那次辯論“文學該不該為政治服務”，你拍著桌子說“不寫苦難，還算什么作家”，我反駁“純粹的美也是力量”，結(jié)果被冰心罰去掃了一周圖書館?，F(xiàn)在想來，若當時能像你那樣果敢，或許早該踏上歸途了。

冰心，你總愛給我?guī)Ц＝ǖ睦笾?，說“甜能化愁”。你在《寄小讀者》里寫的“愛在左，同情在右”，我一直記著。上次在郁達夫先生的詩抄里看到“祖國沉淪感不禁”，突然懂了你說的“愛”從來不止于溫柔，更有沉甸甸的擔當。只是不知，當我回到日本，再讀你寫的“母親啊，我是你夢中的孩子”，會不會哭濕信紙？

此去山長水遠，愿以文字續(xù)前緣

列車即將駛?cè)肷胶ｊP，窗外的秋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我在行李箱里裝了三樣東西：魯戎筆題字的“橫眉冷對千夫指”書簽、自己畫的富士山與黃山并立圖，還有一疊譯好的《楚辭》。郁達夫先生說，文化交流是“把異邦人寫成同路人”，我想試著做那個執(zhí)筆的人——在日本翻譯中國的詩，也把石川啄木的“我知道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帶給中國的青年。

蕭蘭河、冰心，倘若你們愿意，往后的信件可以寄至橫濱的“青筠堂”——這是我為自己的書房所取的名字，意在“寒筠持節(jié)”，寄托了一份清冷而堅韌的心志?；蛟S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在某本譯詩集的字里行間再度相逢。到那時便如同初中時一般，為了“李白與紀貫之誰筆下的月亮更圓”爭個酣暢淋漓，如何？

紙短情長，火車汽笛已響

愿北平的雪落得慢些，愿你們的筆永遠溫熱

幻墨（江戶川亂子）

于民國二十一年秋 南下列車中

（信末附了兩張速寫：一張是教室的黑板，寫著“國文課辯論中”；另一張是富士山下的櫻花樹，枝頭系著三枚書簽，分別寫著“蕭蘭河”、“謝婉瑩”和“江戶川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