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重重宮墻,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虞清歡裹緊墨狐斗篷,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一雙在暗夜中亮得驚人的眸子。青霜被她強令留在昭陽宮,今夜之行,只能獨往。
冷宮,這座被遺忘的宮殿群落,如同盤踞在皇宮繁華肌理上的一塊巨大腐肉。殘垣斷壁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怪誕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若有似無的、像是嘆息般的嗚咽風聲。腳下的石板路碎裂不平,雜草叢生,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約定的地點是冷宮最深處,一座據(jù)說前朝寵妃懸梁自盡的荒殿——棲梧殿。虞清歡握緊了袖中的匕首和那枚冰涼的玉哨,沈念安的身影尚未出現(xiàn),四周只有死寂和仿佛來自地底的窺視感。
“娘娘膽子不小?!钡统恋穆曇艉翢o預兆地從她身后極近處響起,帶著一絲夜風的涼意。
虞清歡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跳出喉嚨。沈念安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一根傾倒的廊柱陰影下,玄衣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唯有那雙在暗處也流轉著幽光的桃花眼,牢牢鎖定了她。
“督主走路,總是這般無聲無息么?”虞清歡強壓心悸,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卻掩不住一絲緊繃。
沈念安低笑一聲,邁步走近。他并未解釋,只是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周身:“看來娘娘安然無恙。走吧,要見的人在殿內,時間不多?!彼匀坏厣斐鍪郑疽馑鲎?。
虞清歡猶豫一瞬,終是將手搭在他堅實的小臂上。指尖觸及的衣料冰冷,卻能感受到其下蘊藏的驚人力量。沈念安引著她,避開地上散落的瓦礫和瘋長的藤蔓,推開了棲梧殿那扇搖搖欲墜、布滿蛛網的殿門。
“吱呀——”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瘆人。
殿內比外面更黑,濃重的黑暗仿佛有形的粘稠物質。沈念安點燃了一小截隨身攜帶的蠟燭,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眼前幾步的黑暗,卻將更遠處的空間襯得愈發(fā)深邃詭譎??諝庵袎m土味混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腐而絕望的氣息。
“芳嬤嬤?!鄙蚰畎驳穆曇舨桓?,卻在空曠的殿內激起輕微的回響。
角落里,一堆勉強能辨出是破敗被褥的陰影蠕動了一下。接著,一個佝僂得不成人形的身影,如同從地獄里爬出的幽魂,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挪”了出來。燭光勉強照亮了她——灰白干枯的頭發(fā)雜亂如草,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渾濁不堪、幾乎只剩眼白的眸子,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和污垢,嘴唇干裂萎縮,露出幾顆殘存的黃黑牙齒。她身上裹著辨不出顏色的破布,裸露出的手臂枯瘦如柴,指甲長而彎曲,里面嵌滿黑泥。
“誰……誰叫我……”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
“是我,念安?!鄙蚰畎驳恼Z氣出乎意料地溫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尊重?他上前一步,將蠟燭放近了些,照亮芳嬤嬤那張令人心悸的臉?!斑@位是虞貴妃娘娘,她想知道一些舊事,關于……當年的周皇后?!?/p>
“周……皇后?”芳嬤嬤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在費勁地調動著塵封的記憶。突然,她干癟的嘴唇咧開一個扭曲的笑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發(fā)出“嗬嗬”的怪笑:“那個……賤人!那個……偷人的賤人!報應……報應??!她的兒子……哈哈……野種!是野種!”
嘶啞癲狂的聲音在空殿中回蕩,如同夜梟啼哭。虞清歡脊背竄起一股寒意,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卻被沈念安不動聲色地擋在身后半步的位置。
“嬤嬤,冷靜些?!鄙蚰畎猜曇舫练€(wěn),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告訴貴妃娘娘,你當年在紫藤苑當差時,看到了什么?關于……六皇子的生父?”
“紫藤苑……”芳嬤嬤喃喃著這個名字,癲狂的神色稍斂,渾濁的眼中竟浮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恐懼和……刻骨的怨恨。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撓著自己破敗的衣襟,指甲刮過粗布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雨……好大的雨……雷聲……像天要塌了……”她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聲音時而含混時而尖利,仿佛沉溺在可怕的夢魘中。“我……我當夜值……守著后角門……不該看的……不該看的啊……”
虞清歡屏住呼吸,沈念安則全神貫注地聽著,目光銳利如鷹隼,捕捉著每一個有用的字眼。
“皇后……周氏……她穿著宮女的衣服……但那料子……金線……我認得……她抱著一個襁褓……很小很小的娃娃……哭得跟貓兒似的……”芳嬤嬤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渾濁的眼中滿是驚恐,“一個男人……穿著侍衛(wèi)的衣服……很高很壯……臉上有道疤……從眉毛劃到嘴角……像條蜈蚣……好可怕……他抱著皇后……親她的嘴……就在……就在紫藤花架底下……雷劈下來……照亮了……照亮了……”
她猛地抱住頭,發(fā)出壓抑的嗚咽:“皇后看見我了!她看見我了!那個侍衛(wèi)……他沖我笑……刀疤在閃電底下……像活了一樣!他們要殺我……要殺我滅口!”
“后來呢?”虞清歡忍不住追問,心臟狂跳。侍衛(wèi)!刀疤臉!六皇子!這信息一旦坐實,足以讓皇后和整個周家萬劫不復!
“后來……后來……”芳嬤嬤蜷縮得更緊,仿佛想把自己藏進地縫里。“我跑了……躲進了浣衣局的臟水桶里……躲了三天……等我出來……聽說紫藤苑一個叫小蓮的宮女……失足掉進枯井淹死了……她……她長得和我有幾分像……”她抬起頭,渾濁的眼中流下兩行污濁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污垢,留下蜿蜒的痕跡?!拔抑馈鞘翘嫖宜赖摹腔屎蟆悄莻€刀疤臉干的!”
她突然激動起來,枯爪般的手猛地抓住離她稍近的沈念安的衣擺,力氣大得驚人:“大人!念安大人!你要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六皇子不是龍種!是野種!是皇后和那個刀疤臉侍衛(wèi)生的野種!我有證據(jù)!我有!”
“證據(jù)在哪?”沈念安的聲音依舊冷靜,但虞清歡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芳嬤嬤松開手,哆哆嗦嗦地在懷里摸索著,那動作充滿了神經質的警惕。她掏了半天,最終在貼身最里層、一塊縫死的破布補丁里,摳出了一小團東西。
不是書信,不是信物。
是幾片早已干枯發(fā)黑、蜷曲成一團的……紫藤花瓣?;ò甑倪吘壱呀浱蓟?,但依舊能看出那獨特的紫色脈絡。
“這……這是那天晚上……雷雨里打落的……沾著血……是……是那個刀疤臉侍衛(wèi)手上流的血……他抱皇后時……指甲劃破了她的披風……血滴在花瓣上……我……我偷偷撿的……”芳嬤嬤將那幾片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花瓣捧在手心,如同捧著稀世珍寶,渾濁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斑€有……那個野種……六皇子……他右邊耳垂后面……有個很小的、紅色的……月牙形胎記……跟那個刀疤臉侍衛(wèi)……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p>
轟?。?/p>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虞清歡和沈念安腦海中炸開!月牙形胎記!侍衛(wèi)!私通!混淆皇室血脈!這不僅僅是穢亂宮闈,這是足以誅九族的滔天大罪!遠比什么謀逆更讓皇室蒙羞、更讓太后和皇帝無法容忍!
虞清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血液卻因這巨大的秘密而隱隱沸騰。她看向沈念安,發(fā)現(xiàn)他素來沉靜如深潭的眼眸中,此刻也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算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顯然,這個秘密的份量遠超他之前的預估!
“嬤嬤,此事除你之外,可還有他人知曉?”沈念安沉聲問道,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芳嬤嬤茫然地搖頭,又神經質地點頭:“死了……都死了……小蓮死了……當年紫藤苑的老人……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都死了……病死的……摔死的……投井的……”她突然死死盯著沈念安,“大人!你要護著我!你要替我報仇!那個賤人……她害死了我姐姐!害死了那么多人!我要她死!要她周家死絕!”
“嬤嬤放心。”沈念安的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你所受的冤屈,本督定會為你討回公道。這花瓣……”他伸出手。
芳嬤嬤卻猛地將花瓣攥緊,藏回懷里,渾濁的眼中充滿警惕:“不……這是我的護身符……我的命……不能給你……除非……除非你帶我去見太后!我要親口告訴太后!”
沈念安眼中寒光一閃,但瞬間隱去。他明白,這瘋婦雖然神志不清,但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讓她死死抓住這唯一的籌碼。
“好?!鄙蚰畎渤龊跻饬系卮饝?,“時機成熟,本督定會安排嬤嬤面見太后。在此之前,嬤嬤務必保重自己,守好這證據(jù),也守好這個秘密。否則……”他語氣轉冷,“不僅大仇難報,嬤嬤自身也難保?!?/p>
芳嬤嬤被他話語中的寒意震懾,瑟縮了一下,用力點頭,口中念念有詞:“守好……守好……報仇……報仇……”
沈念安不再多言,示意虞清歡離開。兩人退出棲梧殿,將芳嬤嬤那佝僂的身影和癲狂的囈語重新隔絕在腐朽的黑暗之中。
殿外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虞清歡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方才殿內那窒息般的壓抑和驚心動魄的秘密讓她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向沈念安,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神色冷峻如冰。
“督主早知此事?”虞清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念安沒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深沉的夜空:“只知皇后當年生產有異,六皇子身世存疑。尋訪多年,才找到這唯一的活口。沒想到,竟是如此……精彩?!彼旖枪雌鹨荒ɡ淇岬幕《?。
精彩?虞清歡心中凜然。這何止是精彩,這是足以將整個后宮、甚至前朝都掀得天翻地覆的滅頂之災!
“那幾片花瓣……”虞清歡蹙眉,“如何能作為鐵證?芳嬤嬤神志不清,她的證詞……”
“證詞的真?zhèn)危Q于誰來說,在什么時候說。”沈念安打斷她,眼神銳利如刀鋒,“重要的是,太后信不信,皇帝……或者說,未來的皇帝,需不需要這個‘真相’?!彼D了頓,意味深長地看向虞清歡平坦的小腹,“以及,我們如何利用它,在秋獵這場大戲里,一箭數(shù)雕?!?/p>
提到“腹中之物”,虞清歡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就在她指尖觸及衣料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妙、卻無比清晰的搏動感,如同平靜湖面投入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自她小腹深處傳來!
不是錯覺!
那感覺如此真實,帶著生命的律動,與她服下沈念安給的“假胎動藥丸”后刻意引導的跳動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種……內在的、自發(fā)的、微弱卻頑強的搏動!
虞清歡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她猛地抬頭看向沈念安,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怎么了?”沈念安察覺到她的異樣,眉頭微蹙。
虞清歡張了張嘴,卻感覺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她死死盯著沈念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竄入腦海——那所謂的“假胎動藥丸”……到底是什么?!
沈念安看著虞清歡驟變的臉色和她下意識緊捂小腹的動作,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光芒,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他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娘娘?”他再次出聲,聲音在寂靜的冷宮廢墟中顯得格外清晰。
虞清歡強迫自己壓下翻涌的心緒和那詭異的搏動感,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換來一絲清明。她不能慌,至少不能在此刻、在沈念安面前露怯。
“沒什么,”她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自嘲,“只是被那殿里的陰氣和嬤嬤的話驚著了。督主尋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審視的意味讓虞清歡如芒在背。他顯然不信她這拙劣的掩飾,卻也沒有點破,只是淡淡道:“非常之時,用非常之人。芳嬤嬤的話,娘娘都聽清了?”
“字字驚心?!庇萸鍤g深吸一口氣,將話題強行拉回正軌,“督主打算如何利用這‘月牙胎記’和‘刀疤侍衛(wèi)’?”
“秋獵,是最好的舞臺?!鄙蚰畎驳穆曇舻统炼錆M算計,“當皇后和虞丞相以為勝券在握,發(fā)動兵變之時,便是真相大白之日。刀疤侍衛(wèi)……”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本督自有辦法讓他‘適時’地出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的地方,與他的‘兒子’相認。至于那胎記,只需一個‘意外’,讓它在眾目睽睽之下顯露即可?!?/p>
他話語中的血腥味讓虞清歡心頭一寒。這計劃環(huán)環(huán)相扣,狠辣至極,不僅要徹底毀滅皇后和周家,更要讓六皇子身敗名裂,再無翻身可能!而她……虞清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計劃里,扮演的絕不僅僅是傳遞假消息那么簡單。
“我需要做什么?”她直接問道。
“娘娘只需做好兩件事?!鄙蚰畎沧呓徊剑瑑扇酥g的距離瞬間縮短,他身上那混合著沉香的清冽氣息再次縈繞過來,“第一,穩(wěn)住你父親,讓他深信你腹中‘龍種’安好,且愿意在秋獵時配合他‘行事’。第二……”他微微傾身,灼熱的氣息幾乎拂過她的耳廓,“在秋獵前夜,制造一個‘意外’,讓六皇子耳后的胎記,‘不小心’被太后身邊的孫嬤嬤或陛下最信任的王太醫(yī)看到?!?/p>
虞清歡心頭一跳。這第二件事,操作起來風險極大,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但沈念安的眼神告訴她,這不容拒絕。
“好?!彼纤哪抗猓瑧邢聛?。此刻,她腹中那奇異的搏動似乎又傳來一下,微弱卻頑強,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沈念安滿意地頷首,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她依舊捂著小腹的手?!澳锬锬樕€是不好,可是身體不適?那藥丸……可還夠用?本督這里還有?!彼f著,竟真的又從懷中取出一個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小瓷瓶。
看著那熟悉的瓷瓶,虞清歡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強忍著沒有后退,反而伸出手,掌心向上,穩(wěn)穩(wěn)地攤在沈念安面前。
“有勞督主?!彼穆曇羝届o無波。
沈念安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隨即將瓷瓶輕輕放入她掌心。冰涼的瓷瓶觸手生寒。
虞清歡沒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抬眸,直視著沈念安深邃的眼瞳,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清淺的、帶著幾分探究和……不易察覺的冷冽笑意。
“督主這藥,效果著實‘神奇’。不僅脈象可亂真,竟連……”她故意停頓,指尖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瓷瓶表面,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在掂量著某種劇毒,“竟連本宮自己,有時都恍惚覺得,腹中似真有‘生命’在動呢。”
她的話語輕柔,甚至帶著一絲慵懶的調侃,但那雙直視著沈念安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冰的利刃,試圖刺穿他所有偽裝,探尋那藥丸背后隱藏的、令人心悸的真相。
沈念安臉上的笑容未變,但虞清歡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凝固的幽光。如同平靜深潭下驟然掠過的暗流。他并未回避她的目光,反而迎了上來,兩人在慘淡的月光下無聲對峙,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眼神的交鋒和冷宮深處嗚咽的風聲。
“是嗎?”他開口,聲音低沉依舊,卻仿佛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如同被砂紙磨過,“那倒是……意外之喜??磥磉@藥效,比本督預想的還要‘貼心’幾分。”他刻意加重了“貼心”二字,尾音微微上挑,帶著一種曖昧又危險的試探。
“貼心?”虞清歡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督主的東西,向來都‘貼心’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她終于收回了手,連同那冰涼的瓷瓶一起攏入袖中,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無聲的決絕?!氨热邕@藥,又比如……督主今日帶來的消息。樁樁件件,都足以要人性命。”
沈念安眸色深沉如夜,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虞清歡完全籠罩。冰冷的月光勾勒著他冷硬的輪廓,也照亮了虞清歡仰起的、毫無懼色的臉。
“娘娘怕了?”他問,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磁性。
“怕?”虞清歡唇角的弧度加深,眼中卻毫無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銳利,“本宮只是好奇。好奇督主這盤棋,到底有多大?好奇本宮這顆棋子,在督主心中,究竟值幾分‘貼心’?”她微微歪頭,語氣帶著一絲天真的殘忍,“督主可要小心,棋子若是有了自己的心思,又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可是會反噬其主的?!?/p>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宣示。
沈念安眼底的幽光驟然翻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他猛地伸出手,卻不是攻擊,而是用修長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抬起了虞清歡的下巴。指腹冰涼,觸感卻異常清晰。
“反噬?”他低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冷宮廢墟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顫的魅力,“那本督拭目以待??纯茨锬镞@把‘刀’,最終會刺向誰的心口?!彼哪粗妇従從﹃^虞清歡光滑的下頜線,動作狎昵,眼神卻冷得像淬毒的寒冰?!安贿^在那之前,娘娘最好記住,刀,只有握在最強的人手中,才是最鋒利的。否則……”他俯身,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垂,呼出的氣息灼熱,“只會傷了自己。”
說完,他驟然松手,后退一步,仿佛剛才那充滿侵略性的接觸從未發(fā)生。
“夜深露重,娘娘請回吧。秋獵之前,若無要事,不必再聯(lián)絡。一切……按計劃行事。”他轉身,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下最后一句話在風中飄散,“娘娘腹中‘貴子’,可要好生‘安養(yǎng)’?!?/p>
虞清歡獨自一人站在原地,冷宮的寒意仿佛瞬間浸透了骨髓。她袖中的手緊緊攥著那個瓷瓶,冰涼的觸感卻如同烙鐵般灼燒著她的掌心。腹中那微弱卻真實的搏動感再次傳來,一下,又一下,清晰得讓她無法再自欺欺人。
她低頭,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月光下,那張絕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眸子,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和決絕。
沈念安……你在藥里……到底動了什么手腳?
這腹中……究竟是什么?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掌中那枚小小的瓷瓶。然后,在死寂的冷宮廢墟中,在慘淡的月光下,虞清歡做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她拔開瓶塞,倒出一粒那所謂的“假胎動藥丸”。
藥丸呈深褐色,散發(fā)著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草木腥氣。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它含入口中,然后,對著沈念安消失的方向,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咽了下去。
冰冷的藥丸滑入喉嚨,帶來一絲詭異的暖流。她閉上眼,感受著那暖流匯入小腹深處,與那奇異的搏動融為一體。
再睜眼時,虞清歡的眼中已無半分迷茫和恐懼,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和……一絲近乎瘋狂的興奮。
“好戲……才剛剛開始呢?!彼吐曌哉Z,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在這陰森的冷宮廢墟中,清晰地回蕩開來。
她裹緊斗篷,轉身,步伐堅定地朝著昭陽宮的方向走去。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斷壁殘垣上,宛如一只從地獄歸來的、優(yōu)雅而致命的鳳凰,即將點燃焚毀一切罪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