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那句“等我回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暫的漣漪后,便沉入了死寂。
他當真如同人間蒸發(fā),連著幾日,這處精致的別院再不見他那迫人的身影,甚至連一絲屬于他的氣息都未曾侵擾。
這突如其來的、徹底的“消失”,對虞清歡而言,竟成了一種奢侈的恩賜。
腹中的蠱胎,更是前所未有的“乖巧”。那如影隨形、深入骨髓的冰冷沉墜感仿佛被一層溫厚柔韌的屏障隔絕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存在感。
不再有噬咬般的劇痛,不再有貪婪的吸噬,甚至連清晨慣常的悸動都變得極其微弱,如同沉睡嬰兒安穩(wěn)的呼吸。
身體的負擔驟然減輕,久違的、屬于正常人的精力,如同干涸河床下悄然涌出的清泉,緩慢卻堅定地滋養(yǎng)著她被掏空的身軀。
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將室內染成溫暖的蜜金色。
虞清歡難得地睡到了自然醒,沒有噩夢驚擾,沒有疼痛喚醒。
她睜開眼,望著帳頂陌生的繡花,感受著胸腔里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竟有一瞬間的恍惚。
“青霜?!彼_口,聲音雖仍帶著一絲久病初愈的沙啞,卻清亮了許多。
“娘娘!”守在門外的青霜立刻應聲進來,臉上是掩不住的欣喜,“您醒啦?今日氣色真好!奴婢這就去傳早膳!”
虞清歡坐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久違的輕松感讓她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不急。今日……天氣如何?”
“回娘娘,看著像是要落雨呢,”青霜一邊麻利地幫她更衣,一邊道,“天陰沉沉的,風也涼,不過園子里的秋菊倒是開得更精神了!”
落雨?虞清歡望向窗外。果然,天色是沉沉的鉛灰色,厚重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草木的清新。一陣帶著涼意的秋風穿窗而入,卷起她頰邊幾縷碎發(fā)。
這陰郁的天氣,此刻落在她眼中,竟無端生出幾分寧靜的詩意來。
用過清淡卻熨帖的早膳,虞清歡覺得身上有了力氣。那腹中的平靜,窗外的陰雨欲來,都像是一種無聲的邀請。一個念頭悄然滋生。
“青霜,”她放下手中的調羹,目光投向窗外,“把那張?zhí)倬幍奶梢?,搬到廊下去?!?/p>
青霜愣了一下:“娘娘,外面風涼,怕是要落雨了……”
“無妨?!庇萸鍤g站起身,走到窗邊,感受著那帶著水汽的涼風拂面,“就搬到廊下,淋不著雨的地方。再備一壺熱茶,幾碟……清淡些的點心。”
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青霜看著主子難得舒展的眉宇,還有那眼中一閃而過的、近乎孩子氣的期待,終究沒再勸阻,應了一聲便去準備了。
不多時,廊檐下便布置妥當。一張寬大舒適的藤編躺椅鋪著柔軟的錦墊,旁邊一張小巧的酸枝木幾案,上面放著一套素白瓷的茶具,壺嘴里正裊裊飄出白氣。旁邊兩個青玉小碟,一碟是潔白的云片糕,切得薄如蟬翼,另一碟是金燦燦的桂花糕,散發(fā)著甜蜜的香氣。幾案一角,還隨意放著幾卷書冊。
虞清歡披上那件月白色繡銀線木芙蓉的厚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實,這才緩步走出房門。廊下的風果然更涼些,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動她斗篷的邊緣。她走到躺椅邊,慢慢坐了下去。藤椅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承托著她的身體,帶來一種安穩(wěn)的舒適感。
她剛坐定,醞釀了許久的天空終于落下了雨點。
先是稀疏的、試探般的幾滴,砸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的圓點。很快,雨絲便密集起來,連成一片沙沙的細響。雨不大,是深秋特有的那種纏綿悱惻的細雨,帶著一種清冷又纏綿的韻律。
雨幕籠罩著庭院。假山變得朦朧,池水泛起細密的漣漪,那一片絢爛的秋菊在雨水的沖刷下,顏色愈發(fā)鮮亮飽滿,花瓣承著水珠,晶瑩剔透,在灰暗的天色下倔強地燃燒著最后的生命力??諝饫飶浡嗤恋男葰?、草木的清新和濕潤的水汽,混合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
虞清歡靠在躺椅上,斗篷的絨毛包裹著她,隔絕了大部分的寒意。她看著眼前的雨景,聽著那單調卻悅耳的沙沙雨聲,感受著腹中那團冰冷存在的絕對安靜……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寧靜感,如同溫熱的潮水,緩緩漫過她的四肢百骸,將她緊緊包裹。
她伸手,提起那素白的瓷壺。溫熱的茶水注入同樣素白的杯中,清澈的茶湯漾開一圈圈漣漪,裊裊熱氣升騰而起,模糊了她眼前的雨幕。她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吹開浮沫,啜飲了一小口。微燙的、帶著清香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熨帖的暖意,驅散了雨天的最后一絲濕冷。
放下茶杯,她的目光落在旁邊那碟金燦燦的桂花糕上。拈起一小塊,放入口中。綿軟香甜的糕體在舌尖化開,濃郁的桂花蜜香瞬間充盈了口腔,帶著一絲秋日特有的暖甜。她又拈起一片薄如紙的云片糕,入口即化,只有淡淡的米香回甘。
雨聲沙沙,茶香裊裊,甜點在唇齒間化開。沒有勾心斗角,沒有生死威脅,沒有冰冷噬骨的疼痛,也沒有那令人窒息的身影。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和這一場安靜的秋雨。
緊繃了太久太久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那些沉重的、黑暗的、令人窒息的過往,似乎都被這溫柔的雨幕暫時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腹中那暫時被馴服的“怪物”,也仿佛成了身體里一個無關緊要的部件,不再時時刻刻提醒她煉獄般的處境。
一絲極其淺淡、卻無比真實的暖意,順著那甜香的桂花糕和溫熱的茶水,悄然流入了心底。
虞清歡靠在柔軟的錦墊上,身體微微放松下來。她望著廊檐外不斷垂落的雨簾,聽著雨水敲打芭蕉葉發(fā)出的“啪嗒”輕響,看著遠處菊花在雨中搖曳的身姿……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盈的愉悅感,如同細小的氣泡,從心底深處緩緩浮起。
她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唇角,正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那笑容很淡,很淺,如同投入湖面的羽毛漾開的漣漪,轉瞬即逝,卻真實地存在過。是劫后余生的一絲釋然?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愜意?抑或,僅僅是身體擺脫了持續(xù)不斷的痛苦后,本能流露出的輕松?
她伸出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點著躺椅的藤編扶手,合著外面雨滴敲打石階的節(jié)奏,發(fā)出極輕的、嗒……嗒……嗒……的聲響。
“沙沙……啪嗒……嗒……嗒……”
雨聲,茶香,糕點的甜味,腹中的平靜,還有這無人打擾的靜謐……交織成一片令人沉醉的安寧。
她甚至微微瞇起了眼睛,像一只在暖陽下慵懶打盹的貓兒,享受著這難得的、純粹的休憩時光。斗篷的帽子滑落了一些,露出她光潔的額頭和幾縷散落的鬢發(fā)。臉上那長久籠罩的、如同薄胎白瓷般易碎的蒼白,似乎也被這片刻的暖意和甜香熏染上了一絲極淡的血色。
她拿起一塊桂花糕,又輕輕咬了一口,任由那甜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目光隨意地掃過幾案上那幾卷書冊,卻沒有翻開的欲望。此刻,她只想放空自己,沉浸在這片由雨聲、茶香和寧靜構筑的小小天地里。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從綿密的沙沙聲變成了更細碎的淅瀝。一陣裹挾著水汽和花香的風穿過廊下,帶來更深的涼意,也吹起了她斗篷的一角。
虞清歡下意識地攏了攏斗篷,指尖卻不經意地觸碰到袖袋里一個微硬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她的動作頓住了。
唇角的笑意如同被風吹散的云煙,瞬間消失無蹤。
是那方……包裹著殘破白菊和屈辱的絲帕。
指尖下的觸感冰冷而堅硬,與此刻溫暖的氛圍格格不入。方才那片刻的輕松愉悅,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被這冰冷的現實輕輕一觸,便“?!钡匾宦?,無聲碎裂。
她緩緩收回手,指尖仿佛被那冰冷的觸感灼傷。
目光再次投向廊檐外。
雨還在下。
庭院依舊靜謐。
秋菊依舊在雨中燃燒。
腹中的蠱胎依舊安靜地蟄伏著。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但那抹從心底深處漾開的、真實的、輕松的笑意,卻再也找不回來了。仿佛從未出現過,又仿佛只是這陰沉雨天里,一個短暫而虛幻的錯覺。
她端起茶杯,茶湯的溫度似乎也涼了幾分。入口,只剩下微微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