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辣,透過敞開的窗欞,將庭院里青石板的暑氣蒸騰進寢殿??諝庹吵淼萌缤痰拿厶牵B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寢殿中央,虞清歡單薄的身影卻如同釘在了金磚地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單薄的練功服,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失水,唯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虛無的一點,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汗水順著她尖俏的下頜,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滾燙的地面,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發(fā)。
她的右臂平舉著,維持著一個極其刁鉆的“纏絲手”起勢。手腕處數(shù)日累積的淤紫腫脹尚未消退,此刻因持續(xù)的用力,皮膚繃得幾乎透明,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微微顫抖著。纖細的左臂則反扣在腰后,肩胛骨以一種非人的角度扭曲繃緊,仿佛下一秒就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沈念安負手立在她三步之外,一襲墨色暗金云紋的夏衫也掩不住通身的沉凝威壓。他面無表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掃過她身體的每一處細微的顫抖、每一次因劇痛而幾不可察的抽搐。薄唇緊抿,吐出的指令如同淬了冰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虞清歡搖搖欲墜的意志上:
“肩沉三分!腰腹鎖死!力透指尖!不是讓你裝樣子!”
“抖什么?!這點苦都吃不了,趁早滾回床上當你的廢物!”
“腿!穩(wěn)如磐石!再晃一下,今日加練兩個時辰!”
“呼吸!吐納跟上!氣散神浮,練到死也是花架子!”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虞清歡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屈辱、不甘、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交織成一張巨網(wǎng),將她死死纏住。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更濃重的血腥味,強行將所有痛呼咽回喉嚨里。那雙被汗水浸得通紅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倔強。
“我能……堅持……”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氣音,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身體在巨大的負荷下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骨頭都在哀鳴。腹中那暫時蟄伏的蠱胎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這具軀殼瀕臨崩潰的極限,傳來一陣冰冷而清晰的悸動,如同最后的警告。
沈念安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目光在她慘白如紙的臉上停留了一息。那眼底深處,似乎有極其幽微的波瀾掠過,快得如同錯覺。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刻?。?/p>
“收勢。換‘攬雀尾’?!?/p>
虞清歡聞言,緊繃到極致的精神似乎松懈了極其細微的一絲。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試圖收回那早已麻木僵硬的右臂,變換姿勢。然而,就在她心神微分的剎那——
嗡!
腦中仿佛有根弦驟然崩斷!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zhuǎn)!
耳邊沈念安的聲音、蟬鳴聲、甚至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所有聲音瞬間被拉遠、扭曲、消失!
支撐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如同退潮般驟然抽離!
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身體便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軟軟地、毫無征兆地向前栽倒!
“娘娘——!”角落里的青霜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虞清歡的臉即將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的瞬間——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驟然欺近!
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帶著破空的風聲,極其精準地、不容置疑地攬住了她下墜的腰肢!另一只手則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汗?jié)癖鶝龅暮箢i!
巨大的沖擊力讓沈念安都微微晃了一下身形。他半跪于地,將懷中那具輕飄飄、滾燙又冰冷的身軀緊緊護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青霜的尖叫卡在喉嚨里,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沈念安低著頭,懷抱著虞清歡。那張總是覆蓋著萬年寒冰的俊美臉龐上,此刻清晰地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深不見底的鳳眸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從未出現(xiàn)過的、近乎恐慌的……懊悔?!
他死死盯著懷中人兒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汗水濡濕的鬢發(fā)黏在頰邊,長睫緊閉,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干裂的唇瓣微微張著,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從未動搖過的心防!
他托著她后頸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另一只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收得極緊,仿佛要將這具輕飄飄的身體揉碎嵌入自己懷中,又仿佛怕稍一松手,她就會徹底消散。
“歡兒……”一個極其低啞、破碎、帶著巨大恐慌的音節(jié),如同夢囈般,不受控制地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
這聲低喚,輕得如同羽毛拂過,卻讓一旁的青霜渾身一震,幾乎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督主……他剛才……叫娘娘什么?!
然而,沈念安臉上的失態(tài)僅僅維持了極其短暫的剎那。那洶涌的懊悔和恐慌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更深沉、更冰冷的陰鷙所覆蓋。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重新變得幽深如淵的鳳眸掃向嚇傻了的青霜,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帶著令人膽寒的戾氣:
“滾去叫太醫(yī)!”
“快——!”
青霜被他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近乎實質(zhì)的殺意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
寢殿內(nèi)只剩下兩人。沈念安抱著虞清歡,依舊維持著半跪的姿勢。他低頭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指腹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拂開她頰邊濡濕的亂發(fā)。那動作,與他平日的冷酷狠戾判若兩人。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打橫抱起,如同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大步走向床榻。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柔軟的錦被中,拉過薄被仔細蓋好。做完這一切,他并未離開,只是沉默地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在窗欞透入的光線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目光沉沉地鎖著榻上的人兒,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翻涌著無人能懂的復(fù)雜風暴。
太醫(yī)來得極快,在沈念安那幾乎能凍死人的目光注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診脈、查看。寢殿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太醫(yī)偶爾翻動藥箱的細微聲響。
“督主……”太醫(yī)收回手,額角全是冷汗,聲音帶著惶恐,“貴妃娘娘這是……氣血兩虧到了極致,心力交瘁,加上連日苦練,舊傷未愈又添新?lián)p,內(nèi)外交煎,這才……這才支撐不住暈厥了過去……萬幸未曾磕碰傷及要害……只是這身子,需得靜養(yǎng),萬不能再勞神動氣,更不可……再行這般耗損元氣的舉動啊……”
太醫(yī)的話,字字句句如同重錘,敲在沈念安心頭。他負在身后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臉上卻依舊一片冰封的漠然,只從牙縫里冷冷擠出兩個字:
“開藥?!?/p>
“是!是!”太醫(yī)如蒙大赦,連忙提筆開方。
太醫(yī)退下后,青霜端來了煎好的藥和溫熱的清水。沈念安揮退了青霜,親自端起了藥碗。濃黑的藥汁散發(fā)著苦澀的氣息。
他走到床邊坐下??粗萸鍤g依舊緊閉雙眼、眉頭緊蹙的睡顏,他沉默了片刻。最終,他放下藥碗,拿起旁邊溫熱的濕帕子。
動作,帶著一種與他身份氣質(zhì)截然不符的……笨拙。
他小心翼翼地執(zhí)起虞清歡露在薄被外、布滿青紫淤痕和細小擦傷的右臂。那纖細的手腕在他寬大的掌心中,脆弱得如同易折的花莖。他用濕帕子,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手臂上的汗?jié)n和灰塵。指尖偶爾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那些淤紫腫脹的傷痕,動作便會極其細微地頓一下,仿佛怕弄痛了她。
他的眉頭緊鎖著,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仿佛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古瓷。
擦完了手臂,他又擰干帕子,猶豫了一下,極其輕緩地去擦拭她額角、臉頰上殘留的汗跡。動作依舊僵硬笨拙,帕子拂過她干裂的唇瓣時,力道稍重了些。
“唔……”睡夢中的虞清歡似乎感到了不適,無意識地嚶嚀一聲,蹙著眉頭微微偏了偏頭。
沈念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燙到一般迅速收了回來!深不見底的眸中掠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更深的陰郁覆蓋。他盯著她蹙起的眉頭,看了半晌,才又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繼續(xù)擦拭,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如同對待最脆弱的蝶翼。
寢殿內(nèi)一片靜謐,只有濕帕子擦拭肌膚的細微聲響,和他壓抑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藥汁的溫度變得剛好入口。沈念安放下帕子,端起藥碗。他用青玉勺舀起一勺濃黑的藥汁,湊到虞清歡唇邊。
虞清歡依舊昏睡著,毫無反應(yīng)。
沈念安微微蹙眉,嘗試著用勺子邊緣輕輕撬開她干裂的唇縫??酀乃幬端坪醮碳ち怂?,她無意識地抗拒著,抿緊了嘴唇,藥汁順著唇角流下。
沈念安看著那蜿蜒流下的藥汁,眸色瞬間沉了下去。他放下勺子,盯著她緊閉的唇瓣,眼神變幻莫測。片刻后,他再次端起碗,自己含了一大口苦澀的藥汁,然后俯下身——
就在他的唇即將貼上她的瞬間,虞清歡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緩緩掀開了一條縫隙。
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霧。過了好幾息,她才勉強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沈念安近在咫尺的、放大的俊臉!他唇上還沾染著濃黑的藥汁,眼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來得及褪去的……某種復(fù)雜情緒?
“你……!”虞清歡瞬間清醒了大半,驚駭?shù)叵胍笸耍瑓s渾身酸軟無力,牽動了手腕的傷處,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
沈念安的動作猛地頓住。他迅速直起身,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將口中的藥汁咽了下去。臉上瞬間恢復(fù)了慣常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他拿起帕子,極其粗魯?shù)夭亮瞬磷约旱淖旖?,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潔的東西。
“醒了?”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無波,仿佛剛才那曖昧的一幕從未發(fā)生。他重新舀起一勺藥,遞到她唇邊,命令道:“喝藥?!?/p>
虞清歡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碗漆黑的藥汁,再看看自己手臂上被擦拭過的痕跡……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是他在照顧她?是他……給她擦的藥?
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合時宜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開一絲漣漪。
她猶豫著,微微張開了干裂的唇。
溫熱的、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
沈念安一勺一勺地喂著,動作依舊不算溫柔,卻穩(wěn)定而耐心。寢殿內(nèi)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和她細微的吞咽聲。
一碗藥終于見了底。
虞清歡靠在床頭,疲憊地閉上眼,感受著藥力帶來的微弱暖意。身體的疼痛似乎也緩解了些許。她沉默著,心中那點微弱的暖意和感激,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
沈念安放下空碗,目光落在她依舊布滿淤痕的手臂上。他再次拿起那方濕帕子,似乎想繼續(xù)擦拭。
就在這時,他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慣有的刻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廢物?!?/p>
兩個字,如同冰錐。
“這點苦都熬不住?!?/p>
“還想學(xué)真本事?”
“自不量力?!?/p>
轟——!
剛剛升騰起的那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感激,瞬間被這刻薄冰冷的話語擊得粉碎!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如同火山般噴發(fā)出來!連日來的痛苦折磨、強忍的屈辱、身體瀕臨崩潰的恐懼……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沈念安!”虞清歡猛地睜開眼,那雙被藥汁滋潤過卻依舊紅腫的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委屈的淚水!她不顧身體的虛弱,用盡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形:
“你才是廢物!你混蛋!”
“明明是你!是你把我逼成這樣的!是你讓我練的!是你……”
她哽咽著,淚水洶涌而出,指著自己布滿淤痕的手臂,聲音破碎不堪:
“你看!你看這些傷!都是你!都是你弄的!”
“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都這樣了……你還罵我廢物?!”
“你……你有沒有心啊?!”
她像一只被徹底激怒的小獸,不管不顧地發(fā)泄著所有的委屈和憤怒。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
沈念安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住了。他拿著濕帕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中,清晰地映著她因憤怒和委屈而漲紅的臉,還有那洶涌的淚水。他薄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
然而,最終,他只是死死地抿緊了唇。臉上的線條繃得如同刀削斧刻般冷硬。那翻涌在眼底的復(fù)雜情緒——懊惱?后悔?抑或是別的什么——最終都被一層更厚的寒冰徹底覆蓋。
他猛地將手中的濕帕子重重摔在盛著清水的銅盆里!
“啪!”水花四濺!
他霍然起身!墨色的衣袍帶起一陣冰冷的勁風!
高大的身影立在床邊,投下的陰影將虞清歡徹底籠罩。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冰冷如刀,帶著一種被冒犯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寢殿內(nèi)死寂無聲,只剩下虞清歡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沈念安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虞清歡幾乎以為他會再次暴怒,或者拂袖而去。
最終,他卻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重新坐回了床邊的矮凳上。
他沒有看她洶涌的淚水,也沒有回應(yīng)她憤怒的控訴。
只是再次端起那碗早已涼透的清水。
然后,極其生硬地、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谋孔?,拿起一塊干凈的帕子沾濕,重新執(zhí)起她那只布滿傷痕的手臂,沉默地、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擦拭起來。
動作依舊僵硬,力道卻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復(fù)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