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沈府庭院,金菊在薄霜中挺立,空氣里浮動著清冷的草木香和藥味殘留的苦澀。虞清歡裹著雪白的狐裘,斜倚在窗邊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閑書,目光卻久久未落在字行間。距離那場關于宮中劇變的密談已過去兩日,沈念安那句“銅墻鐵壁”的承諾猶在耳邊,可心緒卻如同窗外被風吹動的枯葉,始終無法真正安寧。
皇后假孕的驚天陰謀、皇帝危在旦夕的龍體、太后投鼠忌器的困境……這些驚濤駭浪在腦海中翻涌,讓她指尖冰涼。她下意識地緊了緊懷中的狐裘,內(nèi)襯下那兩個歪歪扭扭的“清歡”二字,此刻隔著衣料傳來清晰的凹凸感,竟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腳步聲,不同于府中仆役的沉穩(wěn),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緊張。
“娘娘!”青霜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臉色煞白,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惶,“前院……前院來人了!是……是宮里的貴客!點名要見您!管家已經(jīng)將人請到西暖閣了!”
宮里的貴客?!
虞清歡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難道是皇后的人?!她怎么找到這里的?!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手中的書卷“啪嗒”一聲滑落在厚絨地毯上。
“誰……誰來了?”她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濃重的顫抖。
“奴婢……奴婢不認識,”青霜的聲音也在抖,“看著……氣度尊貴無比!管家說是……是位極要緊的夫人!帶的人不多,但個個都……氣息嚇人得很!”
極要緊的夫人?氣息嚇人?
虞清歡腦中瞬間閃過一個身影!難道是……太后?!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一顫!恐懼并未完全消散,卻又混雜進一絲難以置信的希冀和巨大的慌亂!太后怎么會親自來?她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她來……是福是禍?
“娘娘,怎么辦?”青霜急得快哭了。
虞清歡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扶著軟榻邊緣,用盡力氣站起身,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狐裘毛鋒里?!案??!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
來不及梳妝打扮,只匆匆換上了一身素凈得體的淺碧色常服,挽了個最簡單的發(fā)髻。虞清歡甚至來不及照鏡子,只將那件雪狐裘披風緊緊裹在身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提供些許安全感的屏障。在青霜憂懼交加的目光注視下,她推開寢殿的門,一步一步,朝著西暖閣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西暖閣的門緊閉著,門口侍立著兩名氣息沉凝、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中年太監(jiān),那絕非尋常宮人!見到虞清歡,兩人目光如電般在她身上掃過,微微頷首,無聲地推開了厚重的雕花木門。
一股混合著清雅檀香和暖閣炭火的氣息撲面而來。
暖閣內(nèi)陳設雅致,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暖意融融。窗邊鋪著厚厚絨毯的紫檀木圈椅上,端坐著一個身影。
那婦人穿著一身并不算華麗、顏色深沉的墨綠色宮裝常服,頭上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通身無多余飾物。她微微垂著眼,手中捧著一盞熱茶,姿態(tài)沉靜雍容。然而,那沉淀了歲月與至高權力的、不怒自威的氣度,卻如同無形的山岳,瞬間充斥了整個暖閣。
正是當朝太后!
虞清歡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讓她幾乎窒息!她下意識地屈膝,就要行大禮:“臣妾……”
“免了?!碧蟮穆曇繇懫穑胶蜏貪?,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打斷了虞清歡的動作。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虞清歡身上,那眼神深邃而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沒有預想中的震怒或審視,只有一種深沉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平靜。
“把門關上?!碧蟮愿?,目光掃過跟進來的青霜。
青霜嚇得一哆嗦,連忙垂首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帶上了門。
暖閣內(nèi)只剩下兩人??諝夥路鹉塘耍皇O绿炕鹑紵募毼⑧枧韭?。
虞清歡僵立在原地,心幾乎要跳出胸腔,手指死死攥著狐裘的邊緣,指尖冰涼。
太后放下茶盞,目光在她蒼白脆弱卻依舊難掩絕色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落在她緊緊裹著的雪狐裘上,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過來坐吧,孩子?!碧蟮穆曇粼俅雾懫?,比剛才更溫和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撫平驚惶的安撫力量。
“孩子”二字,讓虞清歡緊繃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線。她遲疑著,依言走到太后對面的錦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挨著一點邊,身體依舊僵硬。
“哀家知道你在這里?!碧箝_門見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是念安告訴哀家的?!?/p>
沈念安?!
虞清歡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他竟然告訴了太后?!
太后看著她眼中的震驚,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彎了一下,帶著一絲洞察的了然?!安槐伢@訝。這盤棋,太大,太險。哀家需要知道,最重要的棋子,是否安全?!彼哪抗庾兊娩J利起來,“你,就是那顆最要緊的棋子,虞清歡?!?/p>
棋子……
這個冰冷的詞,像針一樣刺進虞清歡的心底。她垂下眼簾,長睫顫抖著,掩蓋住眼底翻涌的苦澀。
“哀家今日來,不是來問罪的?!碧蟮穆曇舴啪?,帶著一絲沉重,“皇帝的事,哀家都知道了。念安……也都告訴哀家了。”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虞清歡緊捂著小腹的手上,眼神里掠過一絲復雜的痛惜,“包括你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p>
提到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虞清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眼眶瞬間酸澀。
“皇后……”太后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她的膽子,比哀家想的還要大!心腸,也比哀家想的還要毒!”她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
“太后娘娘……”虞清歡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恐懼,“皇上……皇上他……”
“皇帝還活著?!碧蟮穆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痛楚,“但也僅僅是……活著?!彼]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決斷,“皇后衣不解帶,守得滴水不漏。哀家的人,也只能在外圍看著。她腹中那個‘龍種’,就是她最大的護身符,也是懸在皇帝頭上的一把刀!”
虞清歡的心揪緊了:“那……那怎么辦?難道就任由她……”
“等?!碧蟮穆曇魯蒯斀罔F,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沉穩(wěn),“哀家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她得意忘形、露出破綻的機會。一個……既能保全皇帝性命,又能將她和她腹中那個孽障,連根拔起的機會!”
她銳利的目光再次鎖定虞清歡:“而你,虞清歡,你在這場局里,至關重要?!?/p>
虞清歡愕然抬頭:“我?”
“你是皇后‘賢德’表象下最直接的受害者!你是她構陷貴妃、迫害宮妃、甚至可能謀害皇嗣的鐵證!”太后的眼神灼灼,“哀家需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需要你親口告訴天下人,那個坐在鳳位上的女人,是如何的蛇蝎心腸!需要你在最關鍵的時候,站出來,給她致命一擊!”
這沉重的、如同枷鎖般的“重任”,讓虞清歡感到一陣眩暈。她看著太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期望和冰冷的算計,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她壓垮。她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傷痕累累的人,如何能承擔起這顛覆乾坤的重擔?
“哀家知道這很難?!碧蟮穆曇羲坪跞岷土艘唤z,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但哀家別無選擇。這大胤的江山,不能毀在一個毒婦和她那來歷不明的孽種手里!皇帝……哀家的兒子……”她的聲音哽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水光,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需要真相,需要你?!?/p>
“可是……”虞清歡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茫然和恐懼,“臣妾……臣妾怕……怕做不到……”
“你不需要怕?!碧蟠驍嗨?,語氣陡然變得極其強硬,“你只需要活著!在這里,在沈念安這銅墻鐵壁的府邸里,給哀家好好地活著!養(yǎng)好你的身體,養(yǎng)足你的精神!哀家會為你鋪路,會為你掃清障礙!時機一到,自然會有人來接你!”
她站起身,那雍容沉靜的姿態(tài)重新回到了身上。她走到虞清歡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虞清歡蒼白無助的臉。
“記住,哀家站你這邊?!碧蟮穆曇舻统炼逦?,如同誓言,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顫的力量,“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大胤的江山,為了哀家那個躺在病榻上、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兒子!更是為了……還這后宮一個清明!”
她伸出手,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帶著一絲溫涼,極其自然地拂過虞清歡被淚水沾濕的鬢角,動作帶著一種屬于上位者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安撫意味。然后,她的手指落在了虞清歡緊裹著的雪狐裘領口處,指尖若有似無地劃過那細膩的狐毛。
“這件披風……”太后的目光在那雪白的毛鋒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不可測,“倒是難得的好東西。北狄王庭的貢品……念安那孩子,倒是舍得。”
她的話語意有所指,卻點到即止。隨即,她收回手,轉身,朝著暖閣門口走去,步伐沉穩(wěn)雍容。
“哀家該走了。你好自為之?!?/p>
沉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拉開,太后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只留下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一句沉重的囑托在空氣中緩緩消散。
暖閣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炭火的噼啪聲和虞清歡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怔怔地坐在錦凳上,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太后的話如同驚雷在腦海中反復炸響——“哀家站你這邊”、“為了大胤江山”、“為了皇帝”、“還后宮一個清明”……
巨大的責任、沉重的期望、對未來的恐懼、還有太后那句“站你這邊”帶來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慰藉……所有的情緒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她強裝的鎮(zhèn)定!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滑落,瞬間浸濕了衣襟。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身體卻因為極致的情緒波動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是委屈?是壓力?還是……一種被強行卷入漩渦的、無處可逃的巨大悲傷?
就在她沉浸在巨大的情緒風暴中,淚水模糊了視線,幾乎看不清眼前景象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帶著薄繭和溫熱體溫的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輕柔,伸到了她的臉頰旁。
溫熱的指腹,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fā)顫的熟悉感,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滾燙的淚珠。那動作生澀卻又無比專注,仿佛在擦拭世間最珍貴的琉璃。
虞清歡猛地一震!愕然抬頭!
淚眼朦朧中,沈念安那張冷峻而疲憊的臉,近在咫尺。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她的身旁,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安穩(wěn)的陰影。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沒有平日的冰冷審視,也沒有面對太后時的凝重戒備,只有一種深沉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和一種近乎笨拙的安撫?
“哭什么?!彼统辽硢〉穆曇繇懫穑瑤е麘T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又奇異地少了往日的冰冷刻薄,尾音里甚至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喑啞,“不是告訴你,忌大悲大怒?”
他一邊說著,那帶著薄繭的指腹并未離開,依舊極其輕柔地、一下又一下,擦拭著她臉上不斷涌出的淚水。動作雖然生硬,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太后……太后娘娘她……”虞清歡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我知道?!鄙蚰畎泊驍嗨Z氣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她的話,你聽著便是。該做的,自有我去做?!彼潦脺I水的動作未停,目光落在她通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唇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情緒如此激動,不怕引動舊傷寒氣?”
他不再多言。那只為她擦拭淚水的手緩緩放下。然后,在虞清歡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再次俯下身。
動作依舊強勢而精準,一只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的后背,如同抱起一件易碎的珍寶,將她整個人從錦凳上打橫抱了起來!
“??!”虞清歡短促地驚呼,身體瞬間懸空,本能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沈念安穩(wěn)穩(wěn)地抱著她,轉身,大步朝著寢殿的方向走去。他的懷抱堅實灼熱,帶著令人心安的松雪氣息和一絲方才沾染的暖閣檀香,將她緊緊包裹。腳步沉穩(wěn)有力,仿佛能踏碎世間所有的不安。
“你……放我下來……”虞清歡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無力的掙扎。
“閉嘴?!鄙蚰畎驳穆曇舻统另懫穑瑤е蝗葜靡傻耐?,“太醫(yī)說過,忌情緒大起大落,忌久坐耗神。你需要休息?!?/p>
他不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抱著她穿過回廊,徑直回到溫暖如春的寢殿。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鋪著厚厚錦褥的拔步床上,拉過那床溫暖柔軟的錦被,嚴嚴實實地蓋到她胸口。
然后,他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依舊泛紅的眼眶和帶著淚痕的小臉上。他伸出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輕柔,再次拂開她額前散亂的發(fā)絲,指尖若有似無地掠過她微涼的額角皮膚。
“睡吧。”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安撫力量,“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虞清歡怔怔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底那深不見底的、卻在此刻奇異地透出一絲守護意味的黑暗。混亂的心緒,在這強勢的承諾和近在咫尺的溫暖氣息中,竟真的被奇異地撫平。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她閉上眼,長睫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沈念安靜靜地看著她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他緩緩伸出手,極其小心地、避開了她的身體,將被角又往上掖了掖,確保那溫暖的雪狐裘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然后,他才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前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低頭,靜靜地凝視著床上被溫暖包裹、陷入沉睡的虞清歡。
許久。
他極其輕微地、幾乎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他轉身,無聲地退出了內(nèi)室。玄色的袍角在燭火中翻涌,帶起一陣微冷的風。他沒有離開,而是在外間的紫檀木書案后坐了下來,如同沉默的守護者,再次鎮(zhèn)守在這深沉的夜色之中。案上燭火跳躍,映照著他冷峻而疲憊的側臉,和他方才拂過她淚痕的、那骨節(jié)分明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