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庭院里的金菊終究抵不過深秋的寒霜,花瓣邊緣染上枯黃,倔強(qiáng)地挺立著,卻已失了盛時的張揚。虞清歡裹著那件雪白的狐裘,倚在窗邊軟榻上,指尖無意識地?fù)崦鴥?nèi)襯下那兩個歪歪扭扭、硌著指腹的“清歡”二字。太后的話語,如同沉重的烙印,深深印刻在她腦海,每一句都清晰得刺耳。
棋子。
最重要的棋子。
扳倒皇后的鐵證。
還后宮清明的武器……
每一個詞都帶著冰冷的現(xiàn)實感,精準(zhǔn)地碾過她試圖保留的最后一絲幻想。她閉了閉眼,試圖驅(qū)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然而一股尖銳的悶痛卻猛地從兩側(cè)太陽穴炸開!如同有細(xì)小的鋼針在里面狠狠攪動。
“呃……”她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抬起冰涼的手指,用力地按壓揉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試圖緩解那令人煩躁欲嘔的脹痛。
窗外的天色陰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帶著山雨欲來的沉悶。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陣急促而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寢殿的凝滯。
沈念安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并未穿朝服,一身玄色勁裝外罩著深青色暗云紋披風(fēng),風(fēng)塵仆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沉郁與凝重,仿佛剛從刀鋒上走過一遭。他步履帶風(fēng),徑直走到軟榻前,帶來一股室外的寒意和松雪氣息混合的凜冽。
虞清歡放下揉著太陽穴的手,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翻涌著冰冷漩渦的眼眸。心,不由自主地又沉了幾分。
“宮中急召。”沈念安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皇上……病勢危急。”他言簡意賅,每一個字卻重若千鈞,砸在虞清歡本就緊繃的心弦上。
病勢危急!
那個躺在乾清宮龍榻上、被皇后挾持的帝王……他撐不住了嗎?
巨大的沖擊讓虞清歡太陽穴的刺痛再次加劇,她下意識地又抬手按住了額角,指尖冰涼。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瞬間慘白的臉和緊蹙的眉頭上極快地掠過,深沉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xì)微地波動了一下。他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更強(qiáng)的壓迫感,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即刻回宮。你,”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強(qiáng)硬,“待在府里。哪里也不準(zhǔn)去?!?/p>
這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語調(diào),在此刻聽來,卻讓虞清歡心頭的苦澀與無力感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棋子……終究是棋子。她存在的意義,便是被安置在這安全的牢籠里,等待被需要的那一刻。
巨大的委屈和一種被命運徹底玩弄的悲涼瞬間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滾落,只是用那雙泛紅的、帶著倔強(qiáng)和脆弱交織的眼睛,直直地回視著他。
“聽見沒有?”沈念安的聲音加重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似乎她的沉默讓他更加煩躁?!巴饷娆F(xiàn)在就是龍?zhí)痘⒀ǎ』屎蟮娜讼癔偣芬粯釉诎堤幎⒅?!你踏出這府門一步,就是自投羅網(wǎng)!之前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白費了不成?!”他語氣嚴(yán)厲,甚至帶著一絲怒其不爭的冰冷。
“我知道!”虞清歡猛地開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壓抑的顫抖,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最后的嘶鳴,“我知道我只是一顆棋子!我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知道我這條命現(xiàn)在金貴得很!得留著,留到扳倒皇后那一天!用我這把‘刀’,去給她致命一擊!”
她越說越快,聲音也越發(fā)尖利,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無法言說的痛楚:“我懂!我都懂!沈督主!你不用一遍遍提醒我!我就在這里!像太后娘娘說的那樣,好好地‘活著’!等著被你們需要的那一天!”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洶涌地沖出眼眶,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雪白的狐裘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沈念安看著她洶涌的淚水,看著她眼中那巨大的痛苦和近乎崩潰的倔強(qiáng),緊抿的薄唇繃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的冰冷怒意似乎被這滾燙的淚水燙了一下,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裂痕。他猛地伸出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她那只緊按著太陽穴、指節(jié)泛白的手腕!
那纖細(xì)的腕骨在他寬大的手掌中脆弱得如同易折的蘆葦,冰冷的觸感讓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
“虞清歡!”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警告,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被強(qiáng)行壓抑的焦灼,“收起你那套自怨自艾!想死,有的是辦法!想活,就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他抓著她手腕的手指微微用力,那灼熱的溫度幾乎要透過皮膚灼燒她的骨頭,仿佛要將自己的意志強(qiáng)行灌注進(jìn)去。
“頭疼?”他盯著她緊蹙的眉頭和通紅的眼眶,語氣生硬,卻不再是單純的斥責(zé),“青霜!”
“奴婢在!”一直屏息守在角落的青霜連忙上前。
“去取太醫(yī)留下的安神散,溫水化開,看著她服下?!鄙蚰畎裁畹?,目光依舊鎖在虞清歡臉上,仿佛在確認(rèn)她是否聽進(jìn)去了。
“是!”青霜應(yīng)聲退下。
寢殿內(nèi)再次陷入壓抑的寂靜。沈念安依舊緊抓著虞清歡的手腕,沒有松開。兩人離得很近,他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額發(fā)上,帶著一種霸道的存在感。虞清歡的淚水無聲流淌,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卻倔強(qiáng)地不再掙扎,只是別開臉,不去看他。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直到青霜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進(jìn)來,那濃烈刺鼻的藥味彌漫開來,沈念安才緩緩松開了鉗制她的手。
他深沉的眼底,所有的翻涌情緒最終沉淀為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記住我的話。”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待在府里。等我回來?!?/p>
說完,他不再有絲毫停留,猛地轉(zhuǎn)身。玄色的披風(fēng)在空氣中劃開一道冷硬的弧線,大步流星地朝著殿外走去。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最終消失在庭院深處。
虞清歡僵硬地坐在軟榻上,手腕上還殘留著他緊握的灼熱痛感。青霜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靠近:“娘娘……藥……”
虞清歡緩緩抬起淚痕未干的臉,目光空洞地望向沈念安消失的方向。殿門敞開著,外面是深秋庭院蕭瑟的景色,灰蒙蒙的天空壓抑得令人窒息。那高大的、帶著絕對掌控力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只留下他最后那句冰冷的命令,如同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地釘死在這個華麗的牢籠里。
棋子。
無處可去。
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消散的風(fēng),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認(rèn)命:
“知道了。”
她接過青霜手中的藥碗,看也不看那深褐色的、散發(fā)著苦澀氣息的藥汁,仰起頭,如同吞咽穿腸毒藥般,一口氣灌了下去。劇烈的苦味瞬間彌漫整個口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攪,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放下空碗,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緊緊地裹緊了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披風(fēng)。溫軟的狐毛緊貼著肌膚,內(nèi)襯下那凹凸的針腳清晰地硌著她的心口。她慢慢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窗邊。
窗外,庭院深深。
金菊凋零,枯葉飄零。
天空陰沉,如同潑墨。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這座名為“保護(hù)”、實為“囚禁”的沈府牢籠。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望著那高聳的、隔絕了外界的府墻。指尖無意識地?fù)崦涞拇皺?,許久,才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迷茫和苦澀,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我……還能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