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歡幾乎是撲到窗邊,手忙腳亂地拔開窗栓,用力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深秋清晨微涼的空氣瞬間涌入,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濕氣和泥土的腥味,吹拂在她滾燙的臉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背對著床榻,大口喘息著,試圖壓下胸腔里那頭狂跳不止的鹿。沈念安那句帶著虛弱探究的“臉為什么那么紅”,如同魔咒般在她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刺得她心慌意亂。
藥氣熏的?太熱了?這借口連她自己都覺得拙劣可笑!她怎么會……怎么會因?yàn)樗囊粋€眼神,一句問話,就失控成這樣?這陌生的、洶涌的、讓她恐慌又無措的感覺到底是什么?
身后傳來沈念安壓抑的、沉重的咳嗽聲,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痰音,每一聲都仿佛要撕裂他脆弱的胸膛。
虞清歡心頭猛地一緊,所有的胡思亂想瞬間被巨大的擔(dān)憂壓了下去。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F(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的命還懸著!
她迅速關(guān)上窗戶,只留下一條縫隙透氣,轉(zhuǎn)身快步回到床邊。
沈念安側(cè)著頭,咳得撕心裂肺,身體蜷縮著,蒼白的臉頰因?yàn)閯×业膭幼鞫浩鸩徽5某奔t,額頭上瞬間又布滿了冷汗。他緊閉著眼,眉頭痛苦地擰在一起,手指無意識地抓著身下的錦被。
“別急……慢點(diǎn)呼吸……”虞清歡慌忙坐下,一手輕輕扶住他顫抖的肩膀,一手在他劇烈起伏的背上小心地拍撫順氣。掌心下,隔著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滾燙的溫度和因咳嗽而牽動傷口的緊繃。
好一會兒,那陣要命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下來。沈念安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枕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仿佛破風(fēng)箱般的雜音。他微微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因高熱和痛苦而顯得格外幽深的眸子,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渙散地看著頭頂?shù)某袎m。
“藥……”他極其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馬上!”虞清歡立刻起身,將溫在小暖爐上的藥碗端了過來。濃黑粘稠的藥汁散發(fā)出更加濃烈刺鼻的苦澀氣味。她用小銀勺攪動了一下,舀起一勺,看著那滾燙的液體,下意識地就湊到唇邊,微微嘟起唇,小心翼翼地吹著氣。
淡粉色的、柔嫩的唇瓣微微嘟起,形成一個飽滿而誘人的弧度。溫?zé)岬臍庀⒎鬟^勺中藥汁的表面,帶起細(xì)微的漣漪,也帶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她自身的清甜氣息,混雜在濃烈的藥味里。
她吹得很專注,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鼻尖因?yàn)闇惤亲茻岬臍庀⒍⑽⒎杭t。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落在頰邊,隨著她吹氣的動作輕輕晃動。
沈念安的目光,原本是渙散而疲憊地落在承塵上,此刻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緩緩地、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她的唇上。
那兩片淡粉色的花瓣,在燭光下泛著水潤的光澤,因嘟起而顯得格外飽滿柔軟。每一次吹拂,唇瓣的形狀都發(fā)生著細(xì)微的變化,像初綻的花蕾在風(fēng)中輕顫。溫?zé)岬臍庀⒎鬟^,仿佛帶著某種魔力,隔空撩撥著他被高燒灼燒得異常敏感的神經(jīng)。
一股陌生的、灼熱的暗流,毫無預(yù)兆地在他沉寂的、被傷痛和疲憊占據(jù)的身體深處蘇醒、涌動。那感覺來得如此迅猛而洶涌,甚至壓過了傷口的劇痛和高燒的眩暈!心跳在胸腔里驟然失序,沉重而狂亂地撞擊著脆弱的肋骨,每一次搏動都牽扯出新的銳痛,卻又伴隨著一種讓他靈魂都為之戰(zhàn)栗的……悸動?
他深陷的眼窩中,那片布滿血絲的幽暗里,有什么東西在悄然燃燒、凝聚。疲憊和混沌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灼熱驅(qū)散了一瞬,只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貪婪的專注,牢牢地鎖定了那近在咫尺的、不斷開合的唇瓣。
虞清歡終于將勺中的藥汁吹得溫涼適中。她抬起眼,正準(zhǔn)備將藥勺遞過去——
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了沈念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那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太過于……赤裸!不再是之前的虛弱探究,不再是疲憊混沌,而是一種滾燙的、帶著某種原始渴望的幽深火焰,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她的唇上!那眼神仿佛帶著無形的鉤子,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沖向了頭頂!
“轟——!”
虞清歡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臉頰、耳朵、脖頸,甚至連裸露的鎖骨都像被烈火燎過,瞬間燒得滾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嘴唇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他目光的注視下發(fā)麻、發(fā)燙!那感覺太過陌生,太過強(qiáng)烈,讓她渾身僵硬,端著藥勺的手停在半空,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藥味似乎被另一種無形的、灼熱的氣息所取代。燭火搖曳的光影在他深陷的眼窩中跳躍,映得那目光更加深邃莫測。
“你……”虞清歡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又干又澀,帶著明顯的顫音,“看……看什么……”她想質(zhì)問他,想移開視線,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對峙,可那雙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仿佛帶著魔力,讓她動彈不得。
沈念安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移開目光。他的喉結(jié)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裂的唇瓣微微開合,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如同困獸般的、沙啞的喘息。那喘息聲混著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噴在兩人之間極近的空氣里,帶著一種灼人的熱度。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暗,更加專注,里面翻涌著一種虞清歡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而危險的情緒——有被高燒點(diǎn)燃的混亂欲望,有被那柔軟唇瓣喚醒的、源于身體本能的掠奪沖動,有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沉的渴念,還有一絲被強(qiáng)行壓抑的、屬于沈念安式的、冰冷的……占有。
這目光太過赤裸,太過灼人!虞清歡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莫名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再也無法忍受,猛地低下頭,慌亂地將那勺藥汁幾乎是“懟”到了沈念安的唇邊,動作粗魯?shù)貌铧c(diǎn)撞到他的牙齒。
“喝……喝藥!”她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帶著明顯的哭腔和掩飾不住的慌亂。
冰冷的銀勺邊緣觸碰到他滾燙的唇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也像是一盆冷水,將沈念安從那短暫而危險的迷障中猛地潑醒!
他眼底那洶涌的、帶著掠奪意味的火焰驟然一滯,隨即被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幾不可察的懊惱所覆蓋。他順從地張開嘴,將那勺苦澀的藥汁咽下。目光卻依舊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發(fā)頂,看著她因?yàn)榛艁y而微微顫抖的肩線和那紅得幾乎要滴血的、小巧的耳垂。
寢殿內(nèi)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只有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燭火燃燒的噼啪聲??諝庵袕浡牟粌H是藥味,還有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張力。
虞清歡根本不敢再抬頭看他。每一次舀藥,每一次湊近唇邊吹涼,她都感覺如芒在背!那道灼熱的目光仿佛從未離開過,即使她低著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目光的軌跡——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最終,必定會落在……她嘟起吹氣的唇上!
這認(rèn)知讓她每一次吹氣的動作都變得無比僵硬、無比煎熬。臉頰上的紅暈不僅沒有褪去,反而因?yàn)槌掷m(xù)的羞窘而越來越深,如同染上了最艷麗的胭脂。她只能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動作:舀藥,吹涼,遞過去,再舀藥……只想快點(diǎn)結(jié)束這酷刑般的喂藥過程。
沈念安默默地喝著藥,不再看她,只是閉著眼,眉頭緊鎖,仿佛在對抗身體內(nèi)部洶涌的痛苦和那殘余的、被強(qiáng)行壓下的燥熱。每一次吞咽,喉結(jié)的滾動都顯得異常艱難。
一碗藥終于見了底。虞清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下碗,拿起旁邊的軟巾,胡亂地在他嘴角擦了一下,動作快得如同被燙到。
“好了!”她猛地站起身,聲音緊繃,“你……你好好休息!我去收拾……”她端著空碗就想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空間。
“等等?!鄙蚰畎采硢〉穆曇繇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虛弱力量。
虞清歡的腳步猛地頓住,背脊瞬間僵直。她不敢回頭,心臟又提到了嗓子眼。
“手……”沈念安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濃濃的疲憊,卻又異常清晰,“你的手……給我看看?!?/p>
虞清歡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處,那圈被他昨夜在劇痛中死命攥出的青紫色淤痕,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邊緣甚至有些發(fā)紫。
她心頭猛地一跳,慌亂地將手縮到背后。“沒……沒什么好看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倔強(qiáng)。
“給我?!鄙蚰畎驳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僵硬的背影上。
那語氣里的堅持讓虞清歡無法抗拒。她咬著下唇,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挪回床邊,卻依舊低著頭,不肯看他。她猶豫著,最終還是極其不情愿地將左手伸了過去,手腕朝上,露出那片猙獰的淤青。
沈念安的目光落在那圈青紫上,深陷的眼窩中,那濃重的疲憊里,一絲極淡的、幾不可察的……類似于歉疚和心疼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細(xì)微的漣漪。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右手。那只手同樣蒼白無力,帶著高燒的微顫。
他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力道,極其緩慢地、輕輕地?fù)嵘狭四瞧俸鄣倪吘墶?/p>
指尖滾燙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竄過虞清歡的皮膚,讓她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卻被他虛虛地按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疼嗎?”他低聲問,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被砂礫磨過的質(zhì)感。他的指腹極其輕柔地在那片淤青周圍的皮膚上摩挲著,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憐惜的溫柔。
那滾燙的指尖,那輕柔的摩挲,那低啞的三個字……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虞清歡強(qiáng)自壓抑的情緒閘門!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委屈、后怕、還有連她自己都無法厘清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沈念安的手背上。
“現(xiàn)在……現(xiàn)在知道問了?”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瞪著他,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壓抑不住的控訴,像一只終于亮出爪子的小獸,“昨天晚上……抓我的時候……怎么不知道輕點(diǎn)?!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流那么多血……燒得像個火爐……還……還……”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淚水堵了回去,只剩下破碎的抽泣。
她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燙地滴落。那張布滿淚痕的小臉,因?yàn)榧雍臀鴿q得通紅,眼睛紅腫,鼻尖也紅紅的,平日里或狡黠或倔強(qiáng)的模樣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毫無遮掩的脆弱和……依賴?
沈念安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還殘留著她皮膚細(xì)膩的觸感和淚水的冰涼。他看著眼前哭得毫無形象、卻又真實(shí)得讓他心頭發(fā)緊的虞清歡,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錯愕、一絲無措、更深的疲憊,還有……一種被那洶涌的眼淚沖刷出來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鈍痛?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如同堵著燒紅的炭塊,干澀灼痛,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只撫在她淤青上的手,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安撫意味,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腕。
“……別哭了?!彼罱K只擠出三個字,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