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蘇在天剛蒙蒙亮時就醒了。
寧易的客房比他想象中舒適——深灰色的亞麻床單,落地窗外是城市尚未蘇醒的晨光。床頭柜上,那本明代孤本安靜地躺著,旁邊是一杯早已冷卻的水。
他輕手輕腳地起身,渾身肌肉像是被拆散重組般酸痛。鏡子里的自己臉色仍然蒼白,但比昨天好了不少。鎖骨處的淤青變成了暗紫色,手腕上的勒痕已經(jīng)結(jié)痂。
“得離開。”程予蘇對著鏡子無聲地說。他快速洗漱完畢,將古籍小心地包好,塞進自己洗過但尚未完全干透的外套里。
寧易的公寓靜得出奇。程予蘇赤腳走過走廊,在客廳停留片刻。寬敞的空間里擺放著幾件古董家具,墻上掛著幾幅字畫,其中一幅宋代山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筆法,那印章……
“喜歡嗎?”
程予蘇渾身一顫,猛地轉(zhuǎn)身。寧易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走廊陰影處,手里端著咖啡杯,身上穿著深藍色睡袍,領(lǐng)口微敞,露出鎖骨處一小片肌膚。
“南宋馬遠的仿品,”寧易走過來,站在程予蘇身側(cè),“不過仿得很不錯,幾乎可以亂真。”
程予蘇不動聲色地退后一步:“我要走了。謝謝你的幫助?!?/p>
“這么急?”寧易啜飲一口咖啡,目光落在程予蘇懷中的包裹上,“至少讓我請你吃個早餐?!?/p>
“不必。”程予蘇向門口走去。
寧易沒有阻攔,只是說:“那本《松雪齋集》的第七頁缺了一角,對吧?”
程予蘇的腳步頓住了。他緩緩轉(zhuǎn)身:“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見過完整的版本?!睂幰孜⑿Γ安粌H如此,我還有另外三本趙孟頫的早期刻本,都缺頁少字,需要修復(fù)?!彼畔驴Х缺?,“程先生,我有個提議?!?/p>
程予蘇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皺了包裹古籍的布料。他當然知道寧易口中的那些刻本有多珍貴,對修復(fù)師而言意味著什么。
“什么提議?”他聽見自己問。
“我聘請您做我的古籍修復(fù)師?!睂幰鬃呓徊剑皥蟪陱膬?yōu),食宿全包。您看起來……”他的目光掃過程予蘇過于單薄的身形,“很需要這份工作。”
程予蘇的喉嚨發(fā)緊。這是個陷阱,他幾乎能確定。但那些刻本……如果真如寧易所說……
“我需要看看那些書。”他最終說。
寧易的笑容擴大了:“當然。我的車就在樓下?!?/p>
——
寧易的古董店“聽松軒”位于城中最貴的文化街區(qū),三層小樓,外表低調(diào)內(nèi)里奢華。程予蘇跟著他穿過前廳,幾名店員恭敬地向?qū)庌膯柡茫闷娴哪抗鈪s落在程予蘇身上。
“這邊?!睂幰滓麃淼饺龢堑囊粋€獨立工作室。推開門,程予蘇屏住了呼吸。
房間正中是一張?zhí)刂频男迯?fù)臺,各種專業(yè)工具一應(yīng)俱全。靠墻的恒溫柜里,整齊擺放著數(shù)十本古籍,其中幾本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正是程家十年前流失的藏品!
“怎么樣?”寧易站在他身后,聲音很近。
程予蘇強迫自己保持平靜:“條件不錯。但我需要知道具體要求和報酬?!?/p>
“按月結(jié)算,基礎(chǔ)工資五萬,修復(fù)特別珍貴的另有獎金?!睂幰鬃叩胶銣毓袂?,輸入密碼,“工作時間你定,但必須在這里完成。材料不限量供應(yīng)?!?/p>
程予蘇盯著柜中那些熟悉的書脊,喉嚨發(fā)干:“為什么是我?”
寧易轉(zhuǎn)身,逆光中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因為你是最好的?!彼p聲說,“我看過你修復(fù)的《金石錄》,那種手法……獨一無二?!?/p>
程予蘇心跳漏了一拍。那本《金石錄》是他二十歲時的作品,從未對外公開,只有程家核心成員才知道……
“考慮好了嗎?”寧易打斷他的思緒。
陽光透過紗簾照在那些古籍上,程予蘇仿佛看見了祖父書房里的光景。他閉了閉眼:“我接受。但有個條件——我需要預(yù)付第一個月的工資?!?/p>
寧易挑眉:“急著用錢?”
“個人事務(wù)?!背逃杼K冷淡地說。
“可以?!睂幰讖奈餮b內(nèi)袋取出支票本,刷刷寫下數(shù)字,撕下來遞給他,“這是十萬,算是我對你的……特別投資?!?/p>
程予蘇接過支票,指尖刻意避開與寧易接觸:“謝謝。我明天開始工作。”
“等等。”寧易攔住要離開的他,“你的傷還沒好,我送你回去?!?/p>
“不必。我有事要辦?!?/p>
寧易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笑了:“好吧。但記住,程先生,”他俯身在程予蘇耳邊輕語,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現(xiàn)在你是我的員工了。我希望……保持密切聯(lián)系。”
程予蘇僵硬地點頭,快步離開。
——
程予蘇在銀行兌了支票,將現(xiàn)金分成幾份,分別寄往不同地址。最后一份,他親自送到了城郊的一家療養(yǎng)院。
“予蘇!”走廊上的老婦人一見到他就紅了眼眶,“這三個月你去哪了?我們好擔心……”
“姑姑,小聲點?!背逃杼K扶住她,將裝錢的信封塞進她手中,“爺爺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惫霉媚ㄖ蹨I,“你哪來這么多錢?程厲他們沒找你麻煩?”
程予蘇搖頭:“我有工作了。這些錢先用著,別告訴其他人是我送的。”
姑姑緊緊抓住他的手:“你要小心啊。自從老爺子病倒,程家那群豺狼……”
“我知道。”程予蘇輕輕掙脫,“我去看看爺爺?!?/p>
病房里,曾經(jīng)叱咤古董界的程老爺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躺在床上昏睡。程予蘇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他記得最后一次和爺爺清醒的對話?!坝杼K,程家的東西……”你要找回來……”老人干枯的手抓住他,力道大得驚人,“特別是那本《松雪齋集》……里面有……”
“程先生?”護士的聲音打斷回憶,“探視時間結(jié)束了?!?/p>
程予蘇最后看了一眼爺爺,轉(zhuǎn)身離開。
——
接下來的日子,程予蘇每天早出晚歸,全身心投入修復(fù)工作。寧易出人意料地遵守承諾,給了他充分的工作自由,甚至親自送來昂貴的修復(fù)材料。
“這是日本皇室御用的金箔,用來補字應(yīng)該不錯。”某天下午,寧易將一個精致的盒子放在工作臺上。
程予蘇正在修復(fù)一頁宋代經(jīng)卷,頭也不抬:“放那兒吧?!?/p>
寧易沒有離開,反而拉過椅子坐在他對面:“你工作時的樣子很迷人?!?/p>
程予蘇手中的毛筆頓了一下:“寧先生,請不要打擾我工作?!?/p>
“叫我寧易?!彼焓?,輕輕拂去程予蘇額前的一縷碎發(fā),“我們已經(jīng)是合作伙伴了,不是嗎?”
程予蘇猛地后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寧易大笑起來,那笑容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幾歲,少了平時的算計感。
“抱歉,開個玩笑?!睂幰渍酒鹕?,“對了,今晚有個拍賣會預(yù)展,我希望你一起去。”
“我沒空?!?/p>
“是明代書畫專場?!睂幰渍f,“聽說有幾件來自程家舊藏?!?/p>
程予蘇終于抬起頭:“幾點?”
“七點。我來接你。”寧易滿意地笑了,轉(zhuǎn)身離開時,他的目光掃過工作臺上那本《松雪齋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
“老板,查清楚了?!蹦翘彀?,寧易的助手林玥將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程予蘇,程家旁系,父母早亡,由祖父程老爺子撫養(yǎng)長大。精通古籍修復(fù)鑒定,曾是程家重點培養(yǎng)的接班人?!?/p>
寧易翻閱文件:“然后?”
“半年前程老爺子突發(fā)腦溢血,程家內(nèi)斗。程予蘇被現(xiàn)任家主程厲指控偷竊家族文物,遭到驅(qū)逐?!绷肢h推了推眼鏡,“有傳言說他帶走了程家最重要的幾件藏品。”
“有趣。”寧易輕叩桌面,“繼續(xù)查,特別是他和程厲之間的具體矛盾?!?/p>
林玥猶豫了一下:“老板,這個人來路不明,又帶著程家的秘密...會不會有危險?”
寧易微笑:“正因為他帶著秘密,才更有價值,不是嗎?”
林玥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離開了。
寧易走到窗前,望著樓下正在工作的程予蘇。夕陽透過玻璃窗灑在那人身上,給他蒼白的皮膚鍍上一層暖色。寧易不自覺地伸手,隔著玻璃描摹那個身影的輪廓。
“程予蘇……”他低聲呢喃,語氣近乎溫柔,“你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