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將清河聶氏演武場粗糙的青石板染上一層冷冽的薄霜??諝饽郎?,寒氣刺骨,唯有場中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動。
沈昭。
七歲的女孩,一身洗得微微泛白的靛青勁裝,與聶氏子弟慣常的玄黑不同,更顯單薄。那張臉,確是粉雕玉琢,眉目如畫,可此刻卻緊緊繃著,一絲屬于孩童的柔軟也無。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烏黑的眸子沉靜如寒潭古井,映著手中那柄沉重的鐵劍。
劍對她而言顯然過長過重,每一次揮動,細瘦的手臂都繃得筆直,甚至微微顫抖。汗水凝在她光潔的額角,順著鬢發(fā)滑下,墜入冰冷的空氣里,洇濕了肩頭一小片靛青。她不管不顧,只是重復(fù)著最基礎(chǔ)的劈、刺、撩、點。動作尚顯稚嫩,力量也遠遠不足,但那股專注的狠勁,卻像要將每一寸筋骨都壓榨到極限,透著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冷硬。
沈昭呼——呼——
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晨光中格外清晰。
聶氏刀法不傳外人。聶明玦將她帶回不凈世時,便說得清楚明白。她學(xué)的是劍。一招一式,皆由聶明玦親自點撥,要求嚴苛,近乎殘酷。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在這偌大而陌生的聶氏門庭里。
砰!
一聲悶響突兀地撞破了演武場的寂靜。沈昭收勢的動作一頓,劍尖斜斜指向地面,循聲望去。不遠處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后,一個穿著厚實錦緞棉袍的身影正狼狽地揉著撞到樹干的后腦勺,嘴里嘶嘶地吸著冷氣。
聶懷桑。
他顯然剛從溫暖的被窩里掙扎出來不久,頭發(fā)睡得亂糟糟翹起幾撮,那張清秀的小臉皺成一團,寫滿了不情愿和沒睡醒的懵懂。他一邊揉著腦袋,一邊偷偷摸摸地朝這邊張望,眼神飄忽,帶著點做賊心虛的閃爍。
沈昭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認得那眼神,那是聶懷桑又在打主意躲懶的前兆。聶明玦離宗處理要務(wù)前,鄭重地將這個“不成器”的幼弟托付給她——“看緊他,莫讓他荒廢了課業(yè)。” 那低沉的聲音猶在耳邊。
聶懷桑也看見了場中的沈昭,臉上頓時擠出個討好的笑,小跑著湊過來。他裹著厚厚的棉袍,像個行動不便的小球,呼出的氣在冷風(fēng)里凝成團團白霧。
聶懷桑阿昭,這么早啊?天怪冷的……
他搓著手,試圖套近乎,眼神卻一個勁兒地往演武場通向外面的小徑瞟。
聶懷桑那個…先生布置的《禮運大同篇》我昨晚背到半夜,頭昏腦漲的,你看是不是……
沈昭不行。
沈昭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脆,像冰棱敲擊青石。她手腕一翻,沉重的鐵劍挽了個劍花,帶著風(fēng)聲穩(wěn)穩(wěn)地橫在了聶懷桑想要溜走的方向上。
劍鋒未開刃,但那冰冷的金屬光澤和沈昭板正的小臉,足以形成強大的威懾。聶懷桑的腳步釘在原地,臉上的笑容僵住,垮了下來,嘴角委屈地往下撇,幾乎能掛個油瓶。
聶懷桑阿昭……
他拖長了調(diào)子哀嚎,帶著濃重的鼻音,試圖喚起最后一絲憐憫。
聶懷桑就一會兒!我保證!就去后山看看我新發(fā)現(xiàn)的那窩雪雀,它們肯定凍壞了!看完我馬上回來背書!大哥又不在家……
他可憐巴巴地瞅著沈昭,眼睛眨巴著,努力想擠出點水光。
沈昭握著劍柄的手指收緊了些,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她迎上聶懷桑那小狗般濕漉漉的目光,嘴唇抿得更緊。那雙烏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聶懷桑那張寫滿“我想逃課”的臉。
沈昭背書。
她只吐出兩個字,手腕一沉,劍尖穩(wěn)穩(wěn)地指向通往書齋的方向。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晨光落在她冷冰冰的小臉上,仿佛也凍結(jié)了溫度。
聶懷桑肩膀徹底塌了下去,垂頭喪氣,一步三挪地朝書齋的方向磨蹭。沈昭收劍,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后兩步遠的距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無聲地履行著聶明玦交付的職責(zé)。
***
書齋里彌漫著暖爐烘烤的松木香和墨錠的微澀氣息。聶懷桑趴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下巴擱在攤開的厚重書卷上,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案頭堆著小山似的典籍——《清河經(jīng)注》、《九州地理志》、《聶氏家訓(xùn)輯要》……每一本都像在對他發(fā)出無聲的嘲笑。
先生抑揚頓挫的講讀聲嗡嗡地鉆進耳朵,卻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模糊不清。那些拗口的詞句、繁瑣的儀軌,仿佛一只只惱人的瞌睡蟲,撓得他心癢難耐,只想一頭栽進夢鄉(xiāng)。
他強撐著眼皮,視線百無聊賴地掃過窗欞。一只灰羽的雀兒恰好落在積雪的枝頭,小腦袋機靈地左右轉(zhuǎn)動,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朝書齋里張望。聶懷桑的眼睛瞬間亮了,睡意全無。他偷偷瞄了一眼講得正投入、背對著他踱步的先生,又飛快地瞟了一眼坐在側(cè)后方窗下的沈昭。
沈昭坐得筆直,背脊挺得像一桿標槍。她面前也攤著書,但顯然不是先生講的內(nèi)容。那是一冊薄薄的《基礎(chǔ)劍理圖注》,邊緣已有些磨損。她的手指在書頁上緩慢移動,目光專注,偶爾指尖會無意識地在空中虛劃一下,模擬著某個精妙的劍路轉(zhuǎn)折。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兩小片安靜的陰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好機會!
聶懷桑心頭一喜。他屏住呼吸,像只準備偷油的小老鼠,悄無聲息地從寬大的袖袋里摸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紫砂罐。罐子不過嬰兒拳頭大小,溫潤細膩。他小心翼翼地將罐子放在腿面上,用寬大的袍袖虛掩著,另一只手則悄悄探進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更小的油紙包。動作極輕,帶著一種慣犯的熟練。
他低著頭,假意翻動書頁,實則全副心神都系在腿間那點方寸之地。手指靈活地解開油紙包,露出里面一團濕漉漉、顏色深褐的泥土。他捻起一小撮,指尖用力揉捏著,試圖將其塑造成一個小小的、帶斜坡的土堆形狀。這是為他罐子里那只新得的“鐵背將軍”準備的演武臺。他做得太過投入,連先生何時停止了踱步都未曾察覺。
NPC聶懷桑!
一聲威嚴的斷喝,如同驚雷在安靜的齋堂里炸響。
聶懷桑嚇得渾身一哆嗦,手中的泥團“啪嗒”一聲掉落在靛青色的錦緞袍面上,砸開一團難看的污漬。他猛地抬頭,正對上先生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還有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先生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盯住他膝蓋上那個來不及藏起的紫砂罐。
NPC手里藏了什么?!拿出來!
先生的聲音帶著雷霆之怒,幾步就跨到了聶懷桑的案前。
聶懷桑的臉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他下意識地用袖子死死捂住罐子,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滿眼的驚恐和絕望。
“啪!”
戒尺重重抽打在紫檀木案角,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脆響。先生怒不可遏。
NPC頑劣不堪!不思進??!整日只知玩物喪志!伸出手來!
聶懷桑被那聲響嚇得又是一顫,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縮,求救的目光本能地投向側(cè)后方——那里,沈昭已經(jīng)抬起了頭。她的視線從那本《基礎(chǔ)劍理圖注》上移開,平靜地看向這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中心,看向他。那目光依舊清冷冷的,像冬日結(jié)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波瀾。
聶懷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比外面的積雪還要冷。完了,阿昭看到了。她肯定會告訴大哥的……他絕望地想著,認命般閉緊了眼睛,顫抖著將右手一點點伸了出去。
戒尺帶著風(fēng)聲,毫不留情地落下。
“啪!”
聶懷桑啊——!
尖銳的痛呼脫口而出,聶懷桑的左手猛地攥緊了袍子,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淚瞬間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啪!啪!”
戒尺接連落下,掌心迅速紅腫起來,聶懷桑疼得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靛青錦袍上,洇開深色的水痕。他死死咬著下唇,喉嚨里溢出壓抑不住的、小獸般的嗚咽。
所有學(xué)童都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蟬。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心悸的責(zé)打聲終于停了。先生余怒未消的聲音響起。
NPC今日功課,罰抄《勸學(xué)》三十遍!抄不完,不準離開書齋半步!
說罷,拂袖而去。
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聶懷桑整個人脫力般伏在案上,額頭抵著冰冷堅硬的桌面,右手掌心高高腫起,紅得發(fā)亮,像剛出爐的烙鐵。他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啜泣,眼淚混著鼻涕流下來,狼狽不堪。
周圍的學(xué)童們投來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嗡嗡。聶懷桑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鉆進書案底下去。
就在這時,一道靛青色的身影無聲地走近了他的書案旁。沈昭站定,沒有看他伏案抽泣的狼狽模樣,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將他案上那個惹禍的紫砂蛐蛐罐拈了起來。
聶懷桑的哭聲戛然而止,驚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她。完了,她要把他的寶貝沒收了?還是要拿去交給先生?甚至……告訴大哥?
沈昭垂著眼睫,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紫砂罐上,只停留了一瞬。她的指尖能感受到罐壁溫潤的觸感,甚至能隱約聽到里面那只“鐵背將軍”不安分地蹬抓罐底的細微沙沙聲。然后,在聶懷桑絕望的注視下,她手腕一轉(zhuǎn),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將那罐子重新塞回了聶懷桑寬大袍袖的暗袋里。
布料摩擦,發(fā)出極輕的窸窣聲。
聶懷桑徹底呆住了,忘了抽泣,忘了掌心的劇痛,只是睜大了通紅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沈昭。她臉上依舊是那副沒有表情的表情,仿佛剛才那個小小的動作從未發(fā)生過。
沈昭沒有看他震驚的臉,目光掃過他案上沾了泥污的書卷和墨跡,又落在他那只腫得像饅頭一樣、還沾著淚水和灰塵的右手上。她的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接著,她俯身,拿起案角那方沉重的青石鎮(zhèn)紙,壓在聶懷桑攤開待抄的《勸學(xué)》書頁上,防止它被風(fēng)吹動。動作干脆利落,一如她清晨揮劍的姿態(tài)。
做完這一切,她轉(zhuǎn)身,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那本《基礎(chǔ)劍理圖注》,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有書頁翻動時,發(fā)出極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響。
聶懷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袖袋里那個失而復(fù)得的寶貝罐子,再看看被鎮(zhèn)紙壓得平平整整的書頁。掌心依舊火辣辣地疼,心里卻有什么東西,酸酸澀澀地化開了,沖淡了委屈和恐懼,帶來一絲奇異的暖意,笨拙地熨帖著他惶惑不安的心。
他吸了吸鼻子,用沒受傷的左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抽噎著,終于拿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