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一個難得的晴日黃昏。夕陽的金輝慵懶地漫過不凈世層疊的玄黑屋檐,將演武場旁幾株老樹的影子拉得老長。
沈昭依舊在那片青石板上練劍。她的動作比起前幾日似乎流暢了些許,沉重的鐵劍揮動時帶起的風(fēng)聲也顯得更加凝練。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間洇開一小點深色。
一套基礎(chǔ)劍式堪堪收尾,她手腕下沉,劍尖斜斜指向地面,微微喘息著調(diào)整內(nèi)息。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回廊的柱子后頭鬼鬼祟祟地探了出來。
是聶懷桑。
他臉上掛著討好的、甚至有點諂媚的笑容,手里緊緊攥著個東西,小步快跑地湊到沈昭跟前。他的右手還裹著那塊細白的棉布,不過已經(jīng)拆掉了大半,只在掌心處松松地纏了兩圈,露出微微泛紅但顯然已消腫不少的皮膚。
聶懷桑阿昭!阿昭!
他獻寶似的把手里的東西遞到沈昭眼皮底下。
那是一個劍穗。
材質(zhì)并不名貴,用的是最普通的靛青色絲線,卻編得異常用心,針腳細密緊實。絲線中還巧妙地捻入了幾縷細細的、泛著柔和光澤的銀絲。整個劍穗小巧玲瓏,末端垂下的流蘇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在夕陽的映照下,那幾縷銀絲如同暗夜里流淌的星河,給樸素的靛青增添了幾分低調(diào)的亮色。
聶懷桑喏,給你的!
聶懷桑的聲音帶著點雀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昭。
聶懷桑我瞅著你原來那個舊穗子都磨得快散架啦!這個是我讓針線房最好的柳嬤嬤教我編的!加了點銀線,好看吧?掛在劍上,肯定比你那個破的強!
沈昭的目光落在那個新劍穗上。靛青色,是她常穿的顏色。那幾縷銀絲,在夕陽下跳躍著細碎的光。她的視線又移向自己手中鐵劍的劍柄——那里系著的舊劍穗,確實已經(jīng)磨損得極其嚴(yán)重,絲線毛糙、褪色,編織的結(jié)體也松散變形,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式,只勉強維系著沒有徹底散開。
她沒說話,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只是伸出手,默默地將那柄沉重的鐵劍遞到了聶懷桑面前。動作自然,沒有絲毫遲疑。
聶懷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的笑容像被點亮的燈籠,瞬間放大。他立刻明白了沈昭的意思,趕緊接過那沉甸甸的鐵劍,笨拙地用左手和受傷的右手配合著,小心翼翼地捏住舊劍穗那磨損得快要斷掉的系繩結(jié)。
聶懷桑哎,這舊的是真不行了……
他一邊費力地解著那個頑固的舊結(jié),一邊小聲嘟囔。
聶懷桑早該換啦!阿昭你也是,這么舊了還掛著,多寒磣……
他絮絮叨叨,動作卻不敢馬虎。
沈昭安靜地站著,看著他低頭認(rèn)真解結(jié)的側(cè)臉。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尚顯稚嫩的眉眼上,將他臉頰上細小的絨毛也染成了金色。他鼻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皺起,專注的樣子,竟有幾分像他擺弄那些寶貝蟲罐時的神情。
終于,“啪”一聲輕響,那個頑固的舊結(jié)被解開了。磨得不成樣子的舊劍穗無聲地滑落在地,滾了幾滾,沾上了地上的塵土。
聶懷桑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獻寶似的拿起那個嶄新的靛青銀絲劍穗,動作麻利地穿過劍柄末端的圓環(huán),手指翻飛,打上一個牢固又漂亮的結(jié)。他退后一步,得意地舉起劍,將新劍穗展示給沈昭看。
聶懷桑看!怎么樣?
他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獻寶似的將劍柄舉高。靛青的絲線溫潤,捻入的銀絲在暮色里流淌著細碎的光澤,隨著劍身的微微顫動,那幾縷銀光便活潑地跳躍起來,像落入凡間的星屑,給這柄冰冷沉重的鐵劍平添了幾分靈動的生氣。
沈昭的目光在新劍穗上停留了片刻。那跳躍的銀光映在她烏黑的瞳孔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極細微的漣漪。她伸出手,從聶懷桑手里接回了自己的劍。
指尖拂過那簇簇新的靛青銀絲流蘇,觸感光滑而柔韌。
沈昭嗯。
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比平日似乎輕軟了那么一絲,幾乎被風(fēng)吹散。
聶懷桑卻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夸獎,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幾乎要放出光來。他指著那劍穗,又開始滔滔不絕。
聶懷桑阿昭我跟你說,這銀絲可不好捻進去!柳嬤嬤說我手笨,差點把整卷線都弄亂了!不過你看,最后是不是挺好看的?掛在劍上多精神!比原來那個強一百倍!以后……
沈昭沒再聽他的絮叨。她手腕一振,沉重的鐵劍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嗡鳴。劍鋒破開黃昏微涼的空氣,帶起一道流暢的弧光。靛青色的身影再次動了起來,一招一式,比方才更加沉穩(wěn)凝練。每一次揮劍、每一次點刺,那簇嶄新的劍穗也隨之舞動。靛青色的流蘇在暮色中劃出一道道優(yōu)雅的軌跡,其間跳躍的點點銀光,如同被劍風(fēng)卷起的、細碎的星辰,追隨著那冷冽的劍鋒,在漸沉的暮色里劃開一道道短暫而璀璨的光痕。
聶懷桑的絮叨聲漸漸停了。他靠在回廊冰冷的柱子上,雙手揣在袖子里,裹著棉布的手掌傳來隱隱的鈍痛。他就那么安靜地看著,看著沈昭在落日熔金的光輝中舞劍,看著那簇他親手編就的、帶著點點銀光的靛青流蘇,緊緊追隨著她每一次冷硬的揮擊。
夕陽沉得更低了,巨大的火輪懸在不凈世高聳的檐角之上,將整片天空燒成一片壯麗的橘紅與金紫。演武場巨大的青石板被染上濃重的暖色,連沈昭靛青色的勁裝邊緣也鑲上了一道流動的金邊。她小小的身影在這片輝煌的暮色里,像一株沉默而堅韌的幼松,被夕陽拉出長長的、孤單的影子。
聶懷桑看著看著,眼皮漸漸沉重起來。白日里抄書的疲憊,加上手掌殘留的痛楚,此刻被夕陽的暖意一烘,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他小小的身體順著光滑的廊柱往下滑了滑,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蜷縮著。頭一點一點,最終歪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竟是睡著了。
沈昭一套劍法練至收勢,劍尖輕點地面,發(fā)出“?!币宦曃⒉豢陕劦那屙?。她緩緩?fù)鲁鲆豢谟崎L的氣息,胸口的起伏逐漸平復(fù)。額角的汗水在夕陽下閃著晶瑩的光。
她側(cè)過頭。
聶懷桑歪在廊柱下,睡得正沉。那張清秀的小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和墨跡——大約是白日里抄書不小心蹭上的。幾縷不聽話的額發(fā)垂落下來,隨著他平緩的呼吸輕輕拂動。他的一只手還揣在袖子里,另一只裹著棉布的手則松松地搭在蜷起的膝蓋上,指節(jié)微微彎曲,依稀可見幾道草汁染上的淡綠痕跡。
夕陽最后的余暉溫柔地?fù)徇^他的睡顏,將那稚氣的輪廓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顯得格外安靜而脆弱。
沈昭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烏黑眸子里,此刻映著天邊燃燒的云霞,也映著廊下少年沉睡的身影,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在深處悄然融化、沉淀。她握著劍的手緊了緊,新劍穗的流蘇垂落下來,靛青的絲線纏繞著跳躍的銀光,輕輕拂過她微涼的手背。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聶懷桑。手腕一轉(zhuǎn),沉重的鐵劍挽了個利落的劍花,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嗡鳴,隨即穩(wěn)穩(wěn)歸入腰側(cè)簡陋的木鞘之中。那簇嶄新的靛青銀絲劍穗垂落下來,在她靛青的衣擺旁輕輕搖曳,如同夜色初臨時,悄然點亮的、第一顆溫柔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