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嚴寒、饑餓、無休止的冷槍冷炮和斯米爾諾夫無處不在的冰冷注視中，如同凍僵的伏爾加河水，緩慢而沉重地流淌。普希金的腿傷在惡劣的條件下時好時壞，留下了永久的瘢痕和陰雨天鉆心的酸痛，但他拒絕離開前線。他拄著拐杖（后來換成了一根更結(jié)實的木棍）的身影，頻繁出現(xiàn)在各個據(jù)點和戰(zhàn)壕里，與士兵們分享著少得可憐的食物（通常是半塊冰凍的黑面包和一點用鋸末增稠的“湯”），檢查凍傷，加固工事，組織政治學習（內(nèi)容從揭露法西斯暴行到如何在嚴寒中保養(yǎng)武器、防止凍傷等實用技能），用嘶啞但堅定的聲音講述著后方傳來的、關于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的零星捷報（無論真假），試圖點燃士兵們心中那隨時可能熄滅的希望之火。

瓦西里耶夫依舊是那個暴躁的代理連長，但他與普希金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他負責軍事指揮和火力配置，用老兵的經(jīng)驗和強硬的作風維持著防線；普希金則負責凝聚人心，化解矛盾，用他獨特的、帶著理想主義色彩卻又無比務實的堅韌，支撐著士兵們?yōu)l臨崩潰的精神。士兵們開始真正信任這位拖著傷腿、與他們同甘共苦的政治指導員，私下里稱他為“我們的普希金”，而非僅僅是一個職務。

然而，斯米爾諾夫始終像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從不直接干涉瓦西里耶夫的戰(zhàn)術指揮，卻對政治工作、士兵言論、甚至物資分配進行著嚴密的監(jiān)控。他找普希金“談話”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話題總是圍繞著“部隊思想動態(tài)”、“對勝利的信心”、“對某些歷史問題的看法”（巧妙地暗示普希金父親可能的“污點”），言語間充滿了暗示、敲打和冰冷的審視。普希金每一次都謹慎應對，堅持原則，不卑不亢，但精神上的壓力與日俱增。他感覺自己像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

1941年12月初，一場罕見的猛烈暴風雪襲擊了列寧格勒地區(qū)。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天地一片混沌，能見度降至幾乎為零。槍炮聲都暫時被風雪吞噬了。士兵們龜縮在廢墟和掩體里，靠著微弱的爐火和彼此的體溫艱難求生。

就在這風雪交加、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夜晚，一陣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卻異常激動人心的旋律，穿透了狂風的怒吼和木板的呻吟，從樓下一個相對完好的房間（可能是連部）里傳了出來！

“……Вставай, страна огромная!（起來，偉大的國家?。?/p>

“……Вставай на смертный бой!（起來，決一死戰(zhàn)！）”

“……С фашистской силой тёмною,（與黑暗的法西斯勢力，）”

“……С проклятою ордой!（與可詛咒的匪幫?。?/p>

是《神圣的戰(zhàn)爭》（**Священная война/Svyaschennaya Voyna**）！有人在用一臺可能剛剛修好的、破舊的留聲機（**或手搖唱機**）播放這首誕生于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已成為蘇聯(lián)軍民精神象征的歌曲！那悲壯、激昂、充滿不屈力量的旋律，在死寂的風雪之夜，如同劃破黑暗的閃電，如同喚醒沉睡大地的號角！

士兵們被驚動了。有人從窩棚里探出頭，有人掙扎著爬起來，側(cè)耳傾聽。風雪似乎都為之減弱。普希金拄著木棍，和瓦西里耶夫一起，循著聲音走向那個房間。

房間里擠滿了人。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那臺老舊的留聲機正吱呀作響，努力地播放著唱片。一個年輕的通訊兵（**可能是團部派來檢修線路的**）正小心翼翼地搖著手柄。唱針劃過膠木唱片，發(fā)出沙沙的雜音，但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夫那雄渾悲壯的合唱聲，卻如同驚濤駭浪，沖擊著每個人的心靈！

“……Пусть ярость благородная（讓高貴的憤怒）”

“…Вскипает, как волна!（像巨浪般沸騰?。?/p>

“…Идёт война народная,（人民戰(zhàn)爭開始了，）”

“…Священная война!（神圣的戰(zhàn)爭?。?/p>

歌聲中，普希金看到，那些被嚴寒、饑餓、恐懼折磨得麻木的臉上，開始有了變化。凍得通紅的眼睛里，有淚光在閃爍，有火焰在重新點燃！一個蜷縮在角落的老兵，用布滿凍瘡的手，艱難地、一下下地跟著旋律拍打著膝蓋；一個年輕的士兵，嘴唇無聲地翕動，跟著哼唱起來；更多的人，只是靜靜地聽著，胸膛起伏，緊握著拳頭。

瓦西里耶夫靠在門框上，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不知是抹去融化的雪水還是別的什么。他看向普希金，眼神復雜，低聲道：“媽的……這破歌……”

普希金沒有回答。他拄著木棍，靜靜地站在門口，凝視著那昏暗燈光下旋轉(zhuǎn)的唱片，傾聽著那穿越風雪而來的、震撼靈魂的歌聲。腿上的舊傷在隱隱作痛，饑餓感在胃里翻攪，斯米爾諾夫的陰影依舊壓在心頭。但此刻，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冰封大地下奔涌的暗流，隨著那激昂的旋律，在他疲憊不堪的身軀里重新奔涌、匯聚！這力量并非盲目的狂熱，而是源于對腳下這片被蹂躪的土地最深沉的愛，對身后那座被圍困的城市最堅定的守護，以及對犧牲戰(zhàn)友最莊重的承諾——活下去，戰(zhàn)斗下去，直到勝利，或者死亡！

風雪在窗外咆哮，但《神圣的戰(zhàn)爭》的旋律，如同永不熄滅的爐火，在這片冰封的煉獄中熊熊燃燒，驅(qū)散著絕望的嚴寒，回響著不屈的號角。1941年的冬天，是如此的漫長和殘酷，但希望的種子，已在最深的凍土中悄然萌發(fā)。淬火的鋼鐵，在冰與血的磨礪中，正發(fā)出低沉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