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聲,沈青梧就睜開了眼睛。
窗外天色仍是鴉青,阿芷應(yīng)該還在側(cè)廂熟睡。她輕手輕腳地掀開錦被,赤足踩在冰涼的金磚地上。昨夜那場談話后,她幾乎整夜未眠——阿芷聽到"蜀地官員"時瞬間蒼白的臉色,像根刺扎在心頭。
妝奩最底層藏著把黃銅鑰匙。沈青梧摩挲著鑰匙齒痕,這是入宮前父親給的,能打開藏書閣西側(cè)的暗格。當時父親說這是為她解悶準備的閑書,如今想來怕是另有深意。
"娘娘起得真早。"
鏡中突然出現(xiàn)的人影讓沈青梧手一抖,鑰匙當啷掉在妝臺上。阿芷不知何時立在身后,手中銅盆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今日她換了件靛青比甲,發(fā)間木簪卻還是那支紫檀的。
"今日要去藏書閣。"沈青梧故意將鑰匙往她眼前一晃,"你隨行。"
阿芷絞帕子的手頓了頓,熱水濺在沈青梧袖口:"奴婢...粗鄙,怕污了圣賢之地。"
"無妨。"沈青梧接過帕子按在頸間,熱氣中飄來一絲藥香,"本宮教你認字。"
晨霧未散時,兩人已經(jīng)站在了藏書閣的朱漆大門前。沈青梧望著高懸的"文淵閣"匾額,忽然想起這是蕭景淵監(jiān)修的地方。守門的老太監(jiān)見是太子妃,忙不迭地行禮,眼睛卻不住往阿芷身上瞟。
"這位姑姑面生..."
"本宮新得的丫頭。"沈青梧一甩帕子,"開門吧。"
閣內(nèi)陳墨與檀木的氣息撲面而來。阿芷跟在沈青梧身后,腳步聲輕得像貓。穿過重重書架,沈青梧在西墻第三列前停下,指尖劃過那些積了灰的藍布書帙。
"《元和郡縣圖志》..."她故意念出聲,余光瞥見阿芷猛地繃直的背脊,"幫本宮取下來。"
阿芷伸手時,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淺疤。沈青梧還沒來得及細看,她就慌亂地扯下袖子,結(jié)果帶倒了整排書匣。厚重的典籍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埃。
"奴婢該死!"
沈青梧卻不理會,彎腰拾起一本翻開的《蜀地風物志》。泛黃的紙頁上赫然是蒙頂山的繪圖,旁邊朱批小字寫著"石花茶貢三百斤,歲末入京"。
"你家鄉(xiāng)臨安,也產(chǎn)這個?"她將書頁舉到阿芷眼前。
阿芷的睫毛在晨光中劇烈顫抖。正當沈青梧以為她要繼續(xù)撒謊時,忽聽閣樓上方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將書塞回架中,拽著阿芷躲到最近的屏風后。
"...殿下三思。"是丞相府長史的聲音,"沈相已經(jīng)起疑..."
"疑什么?"蕭景淵的嗓音比平日低沉,"他女兒都在東宮了,還想怎樣?"
沈青梧感到阿芷的手突然變得冰涼。兩人緊貼著站在狹小的空間里,她能聞到阿芷發(fā)間淡淡的桂花香——這絕不是宮女能用得起的花油。
"蜀地那件事..."長史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沈青梧透過屏風縫隙,看見蕭景淵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腳步聲漸漸遠去后,阿芷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沈青梧正要開口,忽見她撲到方才的書架前,瘋狂翻檢那些散落的典籍。
"你在找什么?"
阿芷不答,手指在碰到某本冊子時突然頓住。沈青梧湊近看,是《景和十二年官員考績錄》。阿芷迅速翻到蜀地章節(jié),指尖懸在某頁上方久久不敢落下。
沈青梧順著看去——"益州節(jié)度使杜衡,考績優(yōu)等,擢升刑部侍郎"。旁邊朱筆批注:"全家二十七口赴京途中遇匪,僅幼女下落不明"。
"你認識杜大人?"沈青梧剛問出口,就看見阿芷的眼淚砸在"幼女"二字上。
閣外突然傳來鐘聲,驚飛檐下棲鳥。阿芷如夢初醒般合上冊子,再抬頭時眼中已無淚痕:"娘娘不是要查東西么?"
沈青梧深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走向閣內(nèi)最隱蔽的角落。黃銅鑰匙插進暗格鎖孔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里面果然不是父親說的閑書,而是一摞用火漆封著的信札。
最上面那封的漆印已經(jīng)被刮開過。沈青梧抽出信箋,熟悉的字跡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是父親寫給蕭景淵的密信,日期就在大婚前三天。
"...杜氏女若現(xiàn)身,務(wù)必除之..."
沈青梧的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父親何時與蕭景淵有了書信往來?杜氏女又是誰?她正欲細看,頭頂突然傳來異響。阿芷猛地撲過來將她推開,沉重的檀木書匣擦著阿芷肩膀砸在地上,碎成兩半。
"你..."沈青梧看著阿芷瞬間血色盡失的唇,一時語塞。
阿芷卻已經(jīng)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拍打衣袖:"娘娘沒事吧?"
暗格里的信來不及細看,沈青梧只得匆匆取了兩冊塞進袖中。離開時她回頭望了眼那個可疑的書架——閣樓光線昏暗,根本看不清是誰動了手腳。
回程的軟轎上,沈青梧盯著阿芷肩頭越來越明顯的血跡:"為什么救我?"
"娘娘若受傷..."阿芷疼得吸氣,"奴婢難逃其咎。"
這個回答太過敷衍,沈青梧卻無心追問。父親信中的內(nèi)容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與蕭景淵今早的對話拼湊出可怕的猜想。如果阿芷就是那個"下落不明"的杜氏幼女...
梧桐院內(nèi),春櫻看到阿芷帶血的衣服嚇得打翻了茶盞。沈青梧親自取了金瘡藥來,卻被阿芷躲開。
"奴婢自己來。"
"別動。"沈青梧按住她,指尖挑開被血黏住的衣料時,阿芷疼得渾身一顫。傷口比想象中深,翻開的皮肉里還扎著木刺。她小心地用銀鑷子夾出來,忽然注意到阿芷鎖骨下方隱約有青色痕跡。
"這是什么?"
阿芷慌亂地攏衣領(lǐng),卻讓沈青梧看得更清楚——那分明是半枚刺青,像是某種家紋。電光火石間,她想起《蜀地風物志》里提到的杜氏家徽:青鸞銜芝。
"娘娘看錯了。"阿芷突然抓住她手腕,"是胎記。"
沈青梧沒有拆穿這個拙劣的謊言。她沉默地包扎好傷口,轉(zhuǎn)身去翻帶回來的書冊。阿芷卻亦步亦趨地跟著,眼神飄向窗外漸暗的天色。
"娘娘今日...還查蜀地的名錄么?"
"不急。"沈青梧故意將書冊攤在案上,"你先說說,為何對杜家這么關(guān)心?"
阿芷的呼吸明顯滯了滯。暮色透過窗紗照在她半邊臉上,將睫毛的陰影投在眼下,像道傷疤。
"杜大人..."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個好官。"
沈青梧心頭一震。這個回答間接承認了阿芷與杜家的關(guān)聯(lián)。她正欲追問,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芷反應(yīng)極快,抓起案上茶壺就往書冊上倒。
"你!"
"娘娘恕罪。"阿芷嘴上求饒,手上卻不停,"奴婢手滑..."
沈青梧剛要發(fā)怒,就見蕭景淵帶著太醫(yī)闖了進來。太子目光在濕透的書冊上停留片刻,臉色稍霽:"聽聞愛妃今日去了藏書閣?"
"殿下消息真靈通。"沈青梧將殘冊往身后一藏,"怎么,東宮連這個都要管?"
蕭景淵不答,轉(zhuǎn)向阿芷時眼神復(fù)雜:"你受傷了?"
"奴婢不慎被書匣砸到。"阿芷低頭的樣子恭順極了,"多虧娘娘照料。"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讓蕭景淵眉頭皺得更緊。他示意太醫(yī)給阿芷看傷,自己則拽著沈青梧來到廊下:"你今日在藏書閣..."
"查些風物志罷了。"沈青梧打斷他,"殿下緊張什么?"
暮色漸濃,檐下宮燈次第亮起。蕭景淵的臉在光影交界處顯得陰晴不定:"三日后父皇設(shè)宴,你帶阿芷同去。"
這個要求來得突兀。沈青梧瞇起眼睛:"為何?"
"她..."蕭景淵突然卡殼,像是臨時編不出理由,"她烹茶手藝好。"
沈青梧幾乎要笑出聲。這般拙劣的借口,連春櫻都騙不過。但她還是點頭應(yīng)下,想看看這對"苦命鴛鴦"到底在演哪出。
晚膳后,沈青梧獨自在寢殿翻檢那本殘冊。被茶水浸濕的頁面上,"杜衡"二字已經(jīng)暈染開,但旁邊的小字還能辨認:"...上賜青鸞劍,許便宜行事..."
窗外月光漸亮,沈青梧忽然想起什么,從妝奩深處找出父親給的名冊。翻到蜀地官員那頁,杜衡的名字旁果然有朱筆批注:"青鸞現(xiàn),天下變"。
這六個字讓她后背發(fā)涼。父親向來不參與朝中讖語之事,為何獨獨記下這句?正沉思間,窗欞被人輕輕叩響。
"娘娘睡了嗎?"
是阿芷的聲音。沈青梧迅速藏好名冊,剛開窗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阿芷披著月色立在窗外,長發(fā)散著,赤足踩在青磚上,懷里抱著個包袱。
"你這是..."
"奴婢有話要說。"阿芷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關(guān)于...杜家的事。"
沈青梧側(cè)身讓她進來,卻見阿芷搖頭:"請娘娘移步梅林。"
這個時辰的梅林空無一人。阿芷引著沈青梧來到最偏僻的角落,突然解開包袱——里面竟是把通體青碧的短劍,劍柄刻著鸞鳥紋樣。
"青鸞劍..."沈青梧倒吸一口涼氣,"怎么在你手里?"
阿芷不答,反手挽了個劍花。月光下她的姿態(tài)忽然變了,不再是那個低眉順眼的宮女,倒像...沈青梧猛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幅《公孫大娘舞劍圖》。
"三年前蜀地官道上的匪患..."阿芷的聲音冷得像冰,"不是意外。"
沈青梧心跳如鼓。她早該想到的,一個能認出蒙頂石茶、會調(diào)御用香、身手敏捷的姑娘,怎么可能只是普通宮女?
"你是杜衡的女兒。"
這不是疑問句。阿芷聞言突然跪下,雙手捧劍過頭頂:"求娘娘為家父申冤。"
月光穿過梅枝,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影子。沈青梧看著阿芷顫抖的肩膀,忽然明白了蕭景淵的反常——他根本不是愛慕阿芷,而是在監(jiān)視這個幸存的杜氏遺孤!
"起來。"她接過短劍,入手沉得驚人,"你為何找上我?"
阿芷抬頭時,眼中淚光映著月色:"因為..."她突然扯開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方完整的刺青——青鸞銜芝旁,赫然是沈氏家徽的簡化紋樣!
"家父與沈相...本是結(jié)義兄弟。"
沈青梧如遭雷擊。父親從未提過有什么結(jié)義兄弟,更別說還在對方家徽上留下印記。但阿芷接下來的話讓她渾身發(fā)冷:
"三年前那場屠殺,動手的是山匪..."阿芷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下令的,卻是當朝太子與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