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天的陽光。金箔般的光瀑從梧桐葉隙傾瀉而下，在我的鞘翅上碎成千萬顆滾燙的蜜糖。六足緊扣樹皮褶皺，腹部隨著呼吸規(guī)律地起伏——這具精密的身體正在將樹汁、陽光與空氣釀成生命的歌謠。

"知了——知了——"

每聲鳴叫都在空氣中蕩開波紋。東邊第三片卷曲的嫩葉上，露珠正沿著葉脈滑行；下方蟻群搬運著蚜蟲分泌的蜜露；遠處池塘傳來青蛙的應和。這是我的世界，完整而豐盈。

直到那陣不自然的旋風襲來。

先是樹影劇烈搖晃，接著一股混合著汗酸與化學制劑的氣味沖上樹梢。我警覺地收起薄翼，復眼中映出那個兩腳獸扭曲的身影：駝背抻頸如覓食的蒼鷺，灰白鬢角粘在漲紅的頰邊，右手舉著個黑匣子對準我。

"朝菌不知晦朔——"他的聲音像鈍刀刮過樹皮，"蟪蛄么，不知春秋！"

我認得這語調(diào)。去年被制成標本的鳳蝶說過，這是兩腳獸誦讀《莊子》時的腔調(diào)。鞘翅下的發(fā)音膜劇烈震顫，我將全部憤怒灌入裂帛般的鳴叫中。他怎敢用那套長短之辯來丈量我的生命？我見過暴雨如何把泥土捶打成膏腴，知道每朵梧桐花蜜腺的精確位置，甚至能根據(jù)星象調(diào)整產(chǎn)卵的時機！

黑匣子突然發(fā)出刺眼的冷光。透過復眼的三萬個小窗，我看到匣面浮現(xiàn)出詭異的畫面——我振翅的瞬間被凝固在那里，旁邊浮動著一串扭曲的符號。兩腳獸的指甲在光滑表面瘋狂滑動，更多同類的影像從深淵中涌出：蜻蜓的復眼被放大成幾何迷宮，螳螂的前肢定格在揮砍的剎那，甚至還有我去年死去的伴侶，它破損的左翼下標注著"聲譜異常"。

"別動別動……”他掏出一個透明立方體，網(wǎng)格狀的開口正對著我。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那種用樹脂和金屬編織的陷阱氣味。當立方體罩下的瞬間，我本該沖向樹冠最高處，可黑匣子突然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電子蜂鳴。聲波像鐵錘砸中我的胸腔，六足頓時失去知覺。

黑暗降臨前，我最后看到的是他亢奮放大的瞳孔，虹膜上倒映著黑匣子里我抽搐的身影。

醒來時，世界變成了凝膠狀的寂靜。我的觸須碰到冰冷的透明墻壁，空氣中漂浮著人造的甜腥味。兩腳獸就坐在咫尺之外，粗短的食指不斷戳刺黑匣子，每按一次就有一段我的鳴叫聲被扭曲地播放出來。更遠處，十幾個同樣的透明囚籠堆疊在金屬架上，每格都關著眼神空洞的同類。

"效莊子觀蟬..."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黑匣子突然發(fā)出機械女聲："錄音文件已保存：治愈系蟲鳴07。"我這才注意到墻上貼著的日程表，墨跡未干的最后一行寫著：15:00-17:00 采集蟬的瀕死音效。

恐懼像冰涼的樹汁漫過全身。我瘋狂撞擊著囚籠的四壁，發(fā)音膜撕裂般地震顫。但他只是驚喜地湊近黑匣子，看著屏幕上跳動的聲波圖露出微笑。在復眼變形的視野里，我看到他身后的標本柜——整排琥珀中凝固著振翅的瞬間，每塊樹脂下壓著小小的編號標簽。

第三天清晨，我的左前肢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囚籠角落散落著干涸的樹汁，那是他用滴管強行喂食時灑落的。黑匣子晝夜不停地亮著，攝像頭后的紅點像永不閉合的第三只眼。最可怕的發(fā)現(xiàn)來自他午睡時——我透過反光的屏幕看到文件夾列表：《鳴蟲聲庫》《掙扎音效》《莊子實驗素材》。

"今天試試溫度刺激。"他戴著橡膠手套的手突然伸進囚籠，指間夾著個冒著寒氣的金屬片。當那片冰冷貼上我的腹部時，黑匣子準確錄下了我痙攣的哀鳴。我的復眼終于看清了屏幕上并排的兩個窗口：左側是實時監(jiān)控中蜷縮的我，右側是經(jīng)過軟件處理的"舒緩版蟲鳴"，波形如溫順的漣漪。

我突然明白了鳳蝶臨終時的話。這些兩腳獸用"齊物"的利剪修整世界，把鮮活的生命壓成標本冊里的插圖，將痛苦的吶喊調(diào)制成助眠的白噪音。他們膜拜莊周夢蝶的意境，卻把真實的蝴蝶釘在展示板上。

"知了——知了知了——！"

我用最后的力氣奏響生命最尖銳的樂章。聲波在囚籠四壁間來回折射，震得觀察窗嗡嗡作響。他驚慌地撲向黑匣子，而我看到自己震動的影像正通過某種叫做"直播"的巫術，化作千萬個數(shù)據(jù)包流向遠方?；蛟S某個孩童會聽見這真實的吶喊？或許某片真正的梧桐葉會因此顫動？

"該死的聲音采集……"他咒罵著抓起囚籠。在墜入永恒的黑暗前，我的復眼捕捉到窗外一閃而過的掠影——是那只總在枝頭徘徊的繡眼鳥。朋友啊，若你銳利的喙能啄裂這透明墳墓，請將我的軀體帶回陽光里。寧可成為食物鏈的一環(huán)，也不要做數(shù)據(jù)墳墓里的活標本。

黑匣子的紅光依然亮著。在意識消散的邊緣，我聽見機械女聲平靜地宣布："素材編號XC-4879采集完成，已同步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