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人……

枕頭的棉花深處，似乎總藏著什么活物，在寂靜如墨的夜里，發(fā)出極其細微的窸窣聲。我屏住呼吸，眼皮緊閉，只留下一條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捕捉著黑暗中的動靜。來了——一團毛茸茸、圓滾滾的小東西，像一顆被月光熏染成銀灰的煤球，笨拙地從我枕下滾了出來。它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剛被泉水洗過的星辰，此刻正閃爍著困惑又焦急的光，緊緊盯著我。它試探性地伸出小爪子，輕輕碰了碰我的臉頰，見我一動不動，才發(fā)出了一聲微不可聞、如釋重負的“噗啾”。

這是小夜。我的秘密，我的守護者。

它開始工作了，小鼻子在空氣中急促地翕動著，仿佛在捕捉無形之物。緊接著，一縷縷稀薄、扭曲、散發(fā)著鐵銹般苦澀氣息的黑色霧氣，從我微蹙的眉心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小夜立刻湊上去，像吃棉花糖一樣，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地將那些黑色的霧氣吞了下去。每一次吞咽，它圓滾滾的身體便肉眼可見地鼓脹一分，動作也肉眼可見地遲緩一分。

最近，它胖得實在有些不像話了。曾經靈活地能在枕巾褶皺里打滾的小家伙，如今從枕下爬出來都顯得氣喘吁吁，像個裝得過滿、快要撐破的絨布袋子。那雙星子般的眼睛里，也常常蒙上一層疲憊的陰翳。我心頭隱隱不安，像被一根細針輕輕刺著。

今晚，我決定不再只是被動地等待。我閉上眼睛，將呼吸調整得悠長而平穩(wěn)，完美地模仿著沉睡的模樣。黑暗中，時間的流逝變得粘稠而緩慢。不知過了多久，那熟悉的、帶著一絲吃力的窸窣聲終于再次響起。

小夜出來了?？蛇@一次，它不再是那個安靜吞噬噩夢的小毛球。

它被一團濃稠得如同凝固瀝青的黑霧死死纏住了！

那黑霧仿佛擁有生命，蠕動著，扭曲著，緊緊裹在它身上，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小夜徒勞地掙扎著，發(fā)出細弱而驚恐的“嗚嗚”聲，如同被蛛網捕獲的小蟲，每一次扭動都讓那黑霧纏繞得更緊，勒得它小小的身體痛苦地顫抖。它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絕望的淚光。

原來是這樣……原來它吃下去的噩夢，從未真正消失。那些被我遺忘、被我深埋的苦痛，像無法消化的毒刺，最終都堆積在它小小的身體里，沉淀成了這噬人的黑霧，反過來將它吞噬。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帶著一陣尖銳的疼痛。一股滾燙的酸意直沖鼻尖，視線瞬間模糊。原來我自以為隱秘的傷痕，早已化作了纏繞它的枷鎖。

“別怕，”我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決絕，“小夜…這次換我來救你。”

蜷縮在冰冷地板上的小毛球猛地一顫，那雙盛滿淚水的星眸愕然地轉向我。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沒有半分猶豫，徑直探向那團死死纏繞著它的、翻涌不息的黑霧。指尖觸碰的剎那，仿佛有千萬根冰針刺入骨髓，一股龐大而冰冷的洪流猛地撞開記憶塵封的閘門——

*那個永遠回蕩著激烈爭吵聲的冰冷客廳，摔碎的玻璃杯在慘白燈光下迸裂，碎片像凍結的淚珠。我蜷縮在沙發(fā)角落，小小的身體拼命想縮進陰影里，捂住耳朵的手卻擋不住那些尖銳的、刀子般互相砍殺的字句。*

*黑暗樓梯拐角，腳下突然踩空，世界猛地顛倒旋轉。滾落時，手腕狠狠砸在樓梯最底端冰冷堅硬的金屬包角上，骨頭發(fā)出沉悶的脆響。劇痛撕裂的瞬間，抬起頭，只看到樓上父母爭吵的背影，誰也沒有回頭……*

遺忘角落的塵埃被粗暴地揚起，那些被時間掩埋的碎片重新變得鋒利，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絕望，洶涌地撲向我。黑霧似乎感知到了我的靠近，變得更加狂暴，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冰冷刺骨的惡意順著指尖瘋狂地向上蔓延，試圖凍結我的勇氣，凍僵我的手臂。

“不…行…”小夜微弱、斷續(xù)的嗚咽聲傳來，像風中殘燭，“危險…走…”

它小小的身體在黑霧的絞纏下痛苦地抽搐著。

那聲音，微弱得像即將熄滅的火星，卻像滾燙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我咬緊牙關，幾乎能嘗到唇齒間淡淡的血腥味。不能退！我閉上眼，不再去看那洶涌的黑暗洪流，也不再理會那刺骨的冰冷。意識像一艘顛簸的小船，固執(zhí)地駛向風暴中心，駛向那個蜷縮在冰冷樓梯底、手腕劇痛、無人回應的自己。

“別怕，”我在心底無聲地對那個小小的身影說，也對此刻被黑霧纏繞的小夜說，“都過去了…真的過去了…”

指尖凝聚起一種奇異的力量，不再是觸碰，而是擁抱。一個跨越漫長歲月的擁抱，溫柔而堅定地擁住了那個被遺棄在冰冷角落、手腕流著血的幼小靈魂，也擁住了此刻正在黑霧中掙扎的小夜。

奇跡發(fā)生了。

那些翻騰不息、帶著粘稠惡意的黑霧，如同烈日下的冰雪，開始發(fā)出細微的“嘶嘶”聲。它們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怪物，反而像是被某種溫暖純粹的力量溶解、凈化。濃重的黑色迅速褪去，變淡，化作一縷縷無害的灰色煙絮，無聲無息地飄散在房間靜謐的空氣中，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月光重新流淌進來，溫柔地灑在地板上。

束縛消失了。小夜癱軟在月光里，急促地喘息著，原本被撐得渾圓的身體明顯縮小了一圈，恢復了初見時的輕盈。它抬起頭，那雙星眸里的絕望和淚光已經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清澈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依戀，靜靜地望著我。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腕——那個跟隨了我許多年，如同烙印般刻在皮膚上、記錄著冰冷樓梯拐角與劇痛的舊傷疤，竟然也消失不見了。皮膚光潔如新，仿佛那里從未有過撕裂的痛苦與無人問津的委屈。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從手腕蔓延至全身。

小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蹣跚著走近。它用它毛茸茸、帶著暖意的小腦袋，無比依戀地蹭了蹭我的手心。那觸感柔軟、溫暖，帶著生命的鮮活脈動。

“噗啾…”它輕輕叫了一聲，那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和明亮，“你…才是光呀?！?/p>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它身上，也流淌在我終于不再沉重的心上。窗外，城市的喧囂似乎徹底沉入了水底，萬籟俱寂。在這片被月光漂洗過的寧靜里，我和小夜依偎著，像兩株終于穿透了厚重凍土、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的月光草。

枕頭下不再有吞噬噩夢的守護者。

因為光，已在我掌心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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