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搖搖晃晃,像兒時睡過的破舊搖籃。
我昏昏沉沉地蜷在繡墊上,嫁衣的金線摩擦著皮膚,泛起細密的刺痛。朦朧間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夢... 更多精彩內(nèi)容,盡在話本小說。" />
花轎搖搖晃晃,像兒時睡過的破舊搖籃。
我昏昏沉沉地蜷在繡墊上,嫁衣的金線摩擦著皮膚,泛起細密的刺痛。朦朧間似乎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血,夢見婉君姐姐繡的桔梗,夢見自己還是沐云澄。
“……”
轎身猛地一頓。
“怎么了......”我喃喃著睜開眼,入目是鴛鴦戲水的轎頂,茜紅紗簾隨著慣性輕輕擺動。指尖碰到袖口冰涼的玉玨,突然希望這一切才是夢境。
“恭迎柶國太子妃!”
尖細的嗓音像根針扎進耳膜。轎簾被掀開,伸進來一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公主殿下,我們到了?!?
“到...哪了?”我下意識往后縮,卻被那只手不容抗拒地拽出轎外。
天光如瀑。
盛夏的烈日當頭澆下,刺得眼前一片雪白。恍惚間似乎有人撐開了傘。
那撐傘的宮人背影,莫名熟悉。
青灰色的宦官服下,肩頸線條卻挺拔如竹。行走時衣擺翻飛,隱約露出靴筒上暗繡的蘭草紋——那是維夏公主最愛的紋樣。
我死死盯著那道背影,不知不覺已被引入大殿。陰冷的殿風掠過后頸,激得嫁衣下的皮膚泛起戰(zhàn)栗。
“答應了你的,不會一個人跑的?!?/p>
耳畔突然拂過一絲溫熱吐息,輕得像是幻覺??赡锹曇舴置魇恰?
維夏!
我猛地僵住,直到身旁的宮女再三催促才邁開步子。
我的眼神一直在四處亂飄,每一個路過的宮人我都看一眼,生怕錯過維夏。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可怕,如果有一張鏡子,我將能看到一個身著嫁衣頭上披著蓋頭而眼神幽怨冰冷帶刺的女子直挺挺的盯著每一個路過的宮人,似乎與他們都有著什么深仇大恨。
大婚儀式在恍惚中開始了。
紅燭高燒,喜樂喧囂,我卻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傀儡,任由宮人攙扶著完成跪拜。沉重的鳳冠壓得脖頸生疼,蓋頭下的視野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
我的視野被鮮紅的蓋頭割裂成模糊的色塊,喜樂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紗。可耳朵卻變得異常敏銳——能聽見每一個宮人的腳步聲,能分辨出他們衣料摩擦的細微差別。
她在哪里?
蓋頭下的眼睛幽冷地轉動,死死盯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身影。從繡著云紋的官靴到宮女淺碧的裙角,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一寸寸刮過那些陌生的輪廓。
“太子妃,請接如意。”
……
我終于見到了那位柶國世子。
他生得極好,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大紅喜服襯得膚色如玉,倒真有幾分天人之姿??赡请p眼睛——
像兩口枯井,漆黑,死寂,沒有一絲大婚該有的喜氣。
喜娘遞來纏著紅線的合巹酒,我與他并肩跪下,朝那空蕩蕩的龍椅叩首。龍椅上只擺著一頂?shù)弁豕诿幔瑺T火映照下,金冠投出的陰影宛如一只扼喉的手。
“送入洞房——”
尖細的唱禮聲刺得耳膜生疼。我垂首跟在宮人身后,寬大袖袍下的手指悄悄摸向胸口——
心跳聲大得可怕。
每走一步,都仿佛能聽見血液在耳膜里轟鳴。指尖觸到束胸布的邊緣,那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世子就在半步之后,他身上沉水香的氣息混著某種鐵銹般的味道,讓我想起雨夜沾血的劍鋒。
如果說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
那便是此刻。
洞房內(nèi)紅燭高燒,卻照不亮世子眼底的漆黑??諝饽郎梅路鹉芷鏊畞?,連喜服摩擦的窸窣聲都清晰可聞。他忽然抬眸,目光如冷刃般刮過我的咽喉。
我強壓住顫抖的手,提起酒壺。琥珀色的液體傾入杯中,泛起熟悉的甜膩香氣——
是秋月白。
隱約帶著點其他味道,和那夜維夏公主給我喝的,似乎有所區(qū)別。
“請?!蔽覍⒕票七^去,袖口金線刺繡擦過桌面,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卻沒有接,只是用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凝視著我,忽然輕笑一聲:“不會下毒吧?”
燭火在他眼中跳動,竟憑空生出幾分活人氣。那抹笑像刀尖挑開的血口,艷麗又危險。
“說笑了,怎么會呢......”我聽見自己用維夏式的嬌嗔回應,尾音卻幾乎繃成一根將斷的弦。
是維夏的計劃吧?
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動,映出我刻意勾起的唇角。既然逃不掉,不如賭一把。我端起酒杯,指尖在杯沿曖昧地摩挲,學著維夏平日睥睨人的神態(tài)輕笑:
“殿下若不信…”故意將唇印在杯沿,“那我先喝好了?!?/p>
喀噠。
杯底與牙齒相撞的聲響出賣了我的顫抖。辛辣酒液入喉的瞬間,胸前突然一涼——
糟糕。
手抖得太厲害,半杯酒都灑在了嫁衣前襟。茜紅綢緞被浸透成暗褐色,緊貼在束胸布上,勾勒出危險的輪廓。
“呵...”
世子突然低笑出聲。他支著下巴看我,眼神像在欣賞落網(wǎng)的雀鳥。燭光為他蒼白的臉添了血色,那笑容越發(fā)邪氣,忽然伸手抹過我濕漉漉的衣襟:
“公主連喝酒都這么..心急?”
糟了。
心臟驟然緊縮,冷汗順著脊背滑下。在他充滿審視的目光下,仿佛每一寸偽裝都要被剝落。
會被發(fā)現(xiàn)嗎?
會死在這里嗎?
萬千念頭在腦海中炸開,卻在電光石
火間化作一個瘋狂的決斷。
我猛地舉起酒杯飲下一口,甜辣的液
體灼過喉嚨。還不等吞咽,便傾身向
前——吻上了他的唇。
我猛地舉起酒杯飲下一口,甜辣的液
體灼過喉嚨。還不等吞咽,便傾身向
前一一
吻上了他的唇。
秋月白順著相貼的唇瓣渡過去,酒液溢出唇角,沿著下巴滑落,像一道透明的血痕。他瞳孔驟縮,手指下意識掐住我的后頸,卻在觸碰到我皮膚上易容用的鮫綃時,陡然僵住。
“刺啦——”
衣襟被猛地扯開,束胸布崩斷的瞬間,冰涼空氣貼上裸露的胸膛。我急促喘息著,舌尖嘗到血腥與酒液混合的銹味,抬手抹過唇角,指腹一片猩紅。
完了。
發(fā)簪已抵在喉間,卻在刺入的前一瞬,聽見世子喉嚨里滾出一聲低笑。
“有意思?!彼砷_鉗制我的手,后退半步打量我,眼中死氣竟褪去大半,“原來維夏公主是男兒身?”燭火將他影子拉長在喜帳上,像頭收攏爪牙的猛獸,“那這酒里......”他舔了舔唇上殘留的酒液,“一定有點什么吧?”
鳳簪“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盯著他,他的笑容卻越發(fā)燦爛起來。
“別這樣?!彼捌瘌P簪,指尖撫過簪尾鑲嵌的東珠,“我們都是棋子,不是嗎?”
“抱歉,我不想當棋子了?!?/p>
話音未落,一陣妖風突然撞開窗欞。燭臺傾倒的瞬間,火舌順著喜帳竄上房梁,將滿室紅綢燒成翻滾的金蛇。
發(fā)簪刺向世子咽喉的剎那,他竟不躲不閃,只是用口型對我比了三個字:
“我等你?!?/p>
縱身躍出火窗時,熱浪灼得后背發(fā)疼。卻在墜落的瞬間,落進一個帶著脂粉香的懷抱——那氣味廉價得熟悉,是婉君姐姐常買的茉莉頭油混著與樂閣最下等的鉛粉。
“真狼狽啊?!本S夏的聲音貼著耳垂響起,她男裝衣袖上的蘭草紋被火光照得發(fā)亮,“不過......”她突然帶著我在空中旋身,一支弩箭擦著發(fā)絲釘入廊柱:“現(xiàn)在……我們是共犯了?!?/p>
她拽著我的手在屋檐上飛奔,繡鞋踏碎一片片琉璃瓦。
身后爆炸聲接連炸響,熱浪掀起我們的衣袂?;鹦侨缂t蓮綻放,她卻笑得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眼角眉梢都浸著快活的瘋狂。
“早就想炸掉這破地方了——”
一道火矢擦過她鬢邊,點燃了幾縷飛揚的發(fā)絲。她卻渾不在意,反而就著那簇火苗點了支煙,煙管竟是她從不離身的碧玉簪。
“看好了!她突然攬住我的腰縱身一躍。我們墜向燃燒的宮殿,卻在半空被她早先布置的綢緞纏住,蕩秋千般滑向宮墻外的黑夜。
逃了大半夜,終于在溪水畔停下。
她發(fā)尾燒焦了幾縷,蘭蔻染就的指甲也蹭了灰,卻仍翹著指尖把玩那根碧玉簪。臟兮兮的臉上,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偷到月亮的孩子。
我喘著氣扯住她,用袖口蘸了溪水,輕輕擦去她頰邊的煙灰。
“你怎么一個公主......”指尖觸到她微涼的皮膚,突然想起這雙手曾如何冷酷地把我推入火坑,“竟會這些活計?”
溪水倒映出她忽然沉寂的表情。
“我母妃啊——”她歪頭蹭了蹭我的掌心,語氣甜得像在講睡前故事,"是南疆送來的密探。"染血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臂密密麻麻的燒傷舊痕,“她死前教會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用胭脂調(diào)配火藥?!?/p>
“再者——”
她突然湊近,沾著火藥味的呼吸拂過我耳廓。
“不鬧得驚天動地,父皇怎會急著把我送回'家鄉(xiāng)'呢?”
指尖一挑,碧玉簪突然旋開,露出中空管腔里藏著的南疆地圖。我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世人只道維夏公主善歌善舞。
那些翩躚水袖里藏過火折子,金蓮舞步丈量過皇城結構,就連看似即興的琵琶輪指,都是在演練引爆節(jié)奏。
“公主好心計?!?/p>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夜露寒涼,還是她話中滲出的真相。
“可為什么要告訴我?”
她忽然笑了,指尖撫上我發(fā)白的面頰,像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藝術品。
“你當年被販賣的勾當......”紅唇輕啟,吐出淬毒的字句,“可是皇帝默許的‘票’?!?
——!
腦海中驟然閃過幾個模糊的身影。潮濕的暗巷里,孩童們被鐵鏈拴成一串,手腕上烙著與我和樂閣印記相似的編號......
“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如果你還記得那個被屠夫推倒在暗巷的小女孩......”
她的指尖輕輕叩了叩我的太陽穴,突然縱身躍上前來接應的烏篷船。竹篙點水,漣漪蕩碎了一溪星火。
——我想起來了。
記憶如血沫般翻涌而上。潮濕的暗巷里,身形肥碩的屠夫正把一個錦衣小女孩往墻上撞。她發(fā)間的珍珠簪落了地,滾到我臟兮兮的草鞋邊。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顫抖的手舉起沾著豬油的屠刀,閉著眼朝那堵肉山砍去。溫熱的血濺在臉上時,小女孩已經(jīng)掙脫桎梏,卻回頭對我笑了——
與此刻船頭維夏的笑容一模一樣。
“我?guī)筒涣颂嗳?.....”
她的聲音混在夜風里,幾乎要被浪花打碎。烏篷船搖晃著,燈籠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竟顯出幾分稚氣——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暗巷里驚惶的小女孩。
“能找到你,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運了。”
竹篙劃開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我怔怔望著船頭那盞飄搖的燈,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些年她在京城肆意妄為的傳聞,與樂閣突然多起來的恩客,甚至婉君姐姐腰間總別著的嶄新帕子......
都是她布了十年的局。
就為了找一個,早已忘記她的、骯臟卑賤的妓子。
“......謝謝?!?/p>
這兩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落在水面便碎了。
烏篷船轉過山坳,月光突然傾瀉而下。她逆光站著,鬢邊燒焦的發(fā)絲鍍了層銀邊,恍然又與記憶里那個拾起珍珠簪的小女孩重疊。
原來我們的緣分,早在那么久以前就開始了。
久到——
比仇恨更深,比陰謀更早,比我們各自咽下的所有苦楚都更加頑固地,扎進了彼此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