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忘掉他

入秋后的第一場雨來得猝不及防，喬池念抱著剛從書店借的《雪國》往家跑，青石板被雨水打濕，泛出溫潤的光澤。經(jīng)過老槐樹時，她習(xí)慣性地停了?！＿@個時候，裴安總會在這里彈吉他，弦音混著蟬鳴，是整個夏天的背景音。

可今天只有空蕩蕩的石階，積著淺淺的水洼，倒映著灰蒙的天。三天前，裴安帶著他的吉他離開了巷子，說是去南方追逐音樂夢。他走時沒說再見，只托老者轉(zhuǎn)來一本素描本，最后一頁畫著棵光禿禿的槐樹，旁邊寫著：“等我回來，譜完那首《巷子》?！?/p>

雨越下越大，喬池念把書抱在懷里往前跑，卻在巷口撞見個陌生男人。他穿著件深灰色風(fēng)衣，手里拎著個牛皮紙箱，正抬頭看雜貨店的招牌，側(cè)臉的輪廓在雨幕里顯得格外清晰，鼻梁高挺，下頜線利落，像幅被雨水洇開的素描。

“請問，”他忽然轉(zhuǎn)頭，聲音低沉得像大提琴，“這里有叫喬池念的住戶嗎？”

喬池念愣在原地，雨水順著發(fā)梢往下滴。男人見她沒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遍，目光落在她懷里的書上，眉頭微蹙：“雨太大了，先避避？”他側(cè)身讓出身后的屋檐，紙箱放在腳邊，露出里面的舊書脊——全是些泛黃的線裝本。

進(jìn)了雜貨店，王伯正用抹布擦柜臺，看見男人眼睛一亮：“是小左吧？你爸讓我給你留的鑰匙?！彼D(zhuǎn)身去拿鑰匙，又對喬池念說：“這是左老師的兒子，叫左祁安，剛從國外回來，住裴安那間屋?！?/p>

喬池念的心猛地一沉。裴安的屋子在巷子深處，爬滿了爬山虎，窗臺上總擺著她送的薄荷草。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雨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圈。

左祁安接過鑰匙，對王伯道了謝，轉(zhuǎn)頭看向她時，目光溫和了些：“你就是喬池念？我父親生前常提起你，說你總?cè)ニ呐f書店幫忙?！?/p>

她這才想起，老者去年冬天提過，他有個兒子在國外學(xué)古籍修復(fù)，性子悶，卻最懂舊書的脾氣。原來就是他。

“左爺爺……還好嗎？”喬池念攥緊了書脊，老者今年春天走了，走時很安詳，手里還捏著那本被裴安抄過的《秋日》。

“他說，書店交給你放心?！弊笃畎驳穆曇舻土诵?，從紙箱里拿出個布包，打開是串銅鑰匙，“這是書店的鑰匙，他讓我務(wù)必交給你。”

鑰匙串上掛著個小小的銅鈴鐺，和書店門上的那個一模一樣。喬池念接過時，指尖碰到他的，微涼的溫度，像秋日清晨的露水。

接下來的日子，左祁安成了巷子里的新風(fēng)景。他不像裴安那樣愛熱鬧，大多數(shù)時候都待在書店里，戴著白手套整理古籍，陽光透過天窗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睫毛在書頁上投下淡淡的影。

喬池念還是每天去書店，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聽左祁安翻動書頁的聲音，偶爾他會抬頭問：“這頁蟲蛀的地方，你覺得補(bǔ)宣紙還是桑皮紙？”他的聲音總能讓她想起雨打芭蕉的靜，和裴安的吉他聲是完全不同的調(diào)子。

有天下午，她在整理書架時，發(fā)現(xiàn)最底層藏著個鐵盒子，打開一看，全是裴安的樂譜，最后一頁停留在《巷子》的中段，墨跡被雨水洇過，暈成一片藍(lán)。她忽然紅了眼，轉(zhuǎn)身時撞進(jìn)一個堅實的胸膛——左祁安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手里拿著張宣紙。

“我?guī)湍阊a(bǔ)好吧?！彼麤]提裴安，只輕輕拿過樂譜，指尖在洇濕的地方頓了頓，“桑皮紙更適合保存，像記憶一樣，得慢慢護(hù)著?！?/p>

他補(bǔ)書時格外專注，鑷子夾著細(xì)小的紙纖維，一點(diǎn)點(diǎn)填進(jìn)蟲蛀的縫隙。喬池念坐在旁邊看，發(fā)現(xiàn)他左手的虎口處有道淺疤，像被書頁邊緣劃的?！斑@是……”

“修復(fù)《金剛經(jīng)》時被竹刀劃的?！彼^也不抬，語氣平淡，“古籍修復(fù)和時間較勁，總得付出點(diǎn)代價?！?/p>

她忽然想起裴安的手，指尖是磨出的繭，帶著吉他弦的溫度。而左祁安的手，指腹有薄繭，是常年翻書、握刻刀留下的，涼而穩(wěn)，像他這個人。

入秋后的第一個晴天，左祁安搬了張?zhí)僖畏旁跁觊T口，曬那些受潮的舊書。喬池念蹲在旁邊幫忙，看見他把裴安留在窗臺的薄荷草移到了陽光下，葉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細(xì)碎的光。

“這草快枯了，”他遞給她一瓶噴水壺，“裴安托人帶信回來，說暫時不回來了?！?/p>

喬池念的手頓了頓，水壺里的水灑在鞋面上。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他在信里說，《巷子》的后半段，該由懂巷子的人來寫?！弊笃畎驳穆曇艉茌p，“他還說，你總愛蹲在槐樹下看書，風(fēng)大時容易著涼?！?/p>

她忽然笑了，眼眶卻發(fā)熱。裴安的溫柔總帶著少年氣的莽撞，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左祁安的溫柔，是藏在細(xì)節(jié)里的，像秋日的陽光，不灼人，卻能一點(diǎn)點(diǎn)暖進(jìn)心里。

那天傍晚，左祁安在書店煮茶，用的是老者留下的紫砂壺。茶香漫出來時，喬池念忽然發(fā)現(xiàn)，書架被重新整理過，她?？吹脑娂旁谧铐樖值奈恢茫岚驳臉纷V被細(xì)心地裱在鏡框里，掛在“待修復(fù)”的架子旁。

“古籍需要修復(fù)，記憶也一樣。”左祁安遞給她一杯茶，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不用刻意忘記，也不用總等著。”

喬池念捧著茶杯，看著窗外漸漸變紅的楓葉。巷子里的孩子們在踢毽子，王伯的收音機(jī)里放著老戲曲，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冬天來臨時，左祁安開始教喬池念修復(fù)古籍。他的手指握著她的，教她用竹刀挑出殘頁的纖維，動作耐心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有次她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他拿出創(chuàng)可貼，動作熟練得不像個新手。

“以前在國外，常幫同學(xué)處理傷口?！彼皖^綁繃帶，睫毛很長，“他們總說我像個老古董，連創(chuàng)可貼都用最老式的棉布款。”

喬池念看著他認(rèn)真的側(cè)臉，忽然想起裴安以前總嘲笑她用鋼筆寫字太老派，卻偷偷在自己的練習(xí)冊上模仿她的字跡。原來不同的人，表達(dá)在意的方式真的不一樣。

除夕夜，巷子里掛滿了紅燈籠。左祁安在書店貼春聯(lián)，喬池念站在旁邊遞膠帶，忽然聽見他哼起一段調(diào)子，很輕，卻熟悉——是《巷子》的開頭。

“你會彈吉他？”她驚訝地問。

“裴安留了把吉他在屋里，”他貼好橫批，轉(zhuǎn)身時眼里帶著笑意，“他說，要是我學(xué)不會，就不配住他的屋?！?/p>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槐樹下，左祁安彈吉他，喬池念輕聲唱。他彈得不算好，指尖偶爾會錯弦，卻比裴安的版本多了些沉靜的暖意。唱到中段時，喬池念忽然停了，左祁安也跟著停下，兩人相視而笑，像達(dá)成了某種默契——有些留白，不必填滿，就像裴安的離開，未必是遺憾。

開春后，書店來了批新的古籍，左祁安忙著修復(fù)，喬池念在旁邊幫忙抄錄內(nèi)容。陽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書頁上，她的鋼筆字娟秀，他的字跡清勁，倒像是天生的一對。

有天整理老者的日記，喬池念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寫著：“安安的吉他弦太急，像夏天的風(fēng)；祁安的刻刀太慢，像秋日的雨。池念這孩子，該等一場不急不躁的雨，落在心里，就再也忘不了了。”

她抬頭看向左祁安，他正專注地用放大鏡看一頁殘卷，側(cè)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窗外的槐花開了，細(xì)碎的白落在窗臺上，像去年冬天沒下完的雪。

左祁安忽然抬頭，正好對上她的目光，愣了愣，隨即笑了，像春風(fēng)拂過湖面，漾起細(xì)碎的漣漪。“怎么了？”

“沒什么，”喬池念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上揚(yáng)，“就是覺得，今天的陽光，和很多年前一樣好?！?/p>

很多年前，裴安在槐樹下彈吉他，她蹲在旁邊數(shù)螞蟻；而現(xiàn)在，左祁安在書店里修古籍，她坐在旁邊看書。巷子還是那條巷子，故事卻翻開了新的一頁，像被修復(fù)的古籍，帶著舊時光的溫度，也藏著新日子的溫柔。

王伯在雜貨店門口搖著蒲扇，看著書店窗臺上的薄荷草又抽出了新芽，忍不住對路過的鄰居說：“你看小左和池念，像不像當(dāng)年的左老師和他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的，真好?！?/p>

風(fēng)穿過巷子，書店門上的鈴鐺輕輕響了，像在應(yīng)和他的話。喬池念聽見左祁安輕聲說：“這頁補(bǔ)好了，我們看看下一頁？”

她抬起頭，看見他眼里的光，像秋日的星空，安靜，卻足夠照亮整條巷子，也照亮她心里那片曾為等待而荒蕪的角落。原來有些告別，不是結(jié)束，而是為了讓更合適的人，走進(jìn)故事里，慢慢寫下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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