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北外校園的梧桐樹梢上,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帶著暴雨欲來的濕重氣息。桑寧站在宿舍樓門口的廊檐下,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子,指尖冰涼。她看著那輛熟悉的黑色SUV穿過稀疏的車流,穩(wěn)穩(wěn)停在路沿石邊。
車門打開,汪順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和運(yùn)動褲,頭發(fā)似乎剛洗過,帶著清爽的濕氣。他朝桑寧這邊望了一眼,目光隔著幾步的距離和沉沉的暮色,平靜無波地落在她身上。
“汪順哥哥?!鄙幱先ィ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硐裢R粯忧宕嘧匀?,將那兩個字咬得清晰又響亮。仿佛這樣就能將昨夜圖書館里那條省略了稱呼的信息帶來的尷尬和失落徹底抹去,將心頭那點(diǎn)不該有的悸動重新壓回“兄妹”的安全線內(nèi)。
汪順極輕微地點(diǎn)了下頭,算是回應(yīng)。“上車?!甭曇粢蝗缂韧暮啙嵉统?。他繞到副駕那邊,替她拉開了車門。
桑寧坐進(jìn)去,系好安全帶。車廂里彌漫著他身上特有的、混合著清爽皂角和一絲極淡消毒水的氣息。她刻意將目光投向窗外,看著越來越陰沉的天色,避免與他有任何眼神接觸。
車子啟動,匯入晚高峰略顯擁堵的車流。車廂內(nèi)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細(xì)微的風(fēng)聲。比以往任何一次同行都要安靜。
桑寧的心懸著。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注意到那條信息,還是注意到了卻選擇忽略。這種懸而未決的猜測讓她如坐針氈。她搜腸刮肚地想找些話題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安靜。
“汪順哥哥,”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有些突兀,“你下周是不是要去南方參加那個公開賽了?”
“嗯?!蓖繇槕?yīng)了一聲,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緩慢移動的車尾燈。
“聽說那邊氣候濕熱,跟北京很不一樣呢。”桑寧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充滿關(guān)心,“你訓(xùn)練節(jié)奏會不會受影響?”
“隊(duì)里有安排。”他的回答依舊簡短,像在念訓(xùn)練日志。
話題再次陷入僵局。桑寧有些挫敗地抿了抿唇,手指又絞緊了安全帶。她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演員,在努力扮演著“乖巧妹妹”的角色,而唯一的觀眾卻心不在焉。那份刻意維持的“自然”像一層薄冰,在沉默的壓力下發(fā)出細(xì)微的碎裂聲。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了陰沉的天幕,緊接著,“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在頭頂炸響!仿佛天穹都被劈開了一道口子。
“?。 鄙幈贿@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嚇得渾身一顫,短促地驚叫出聲,身體下意識地猛地縮向車門,雙手緊緊捂住了耳朵。童年溺水時的窒息感與巨大雷聲帶來的驚恐瞬間交織,讓她臉色刷地變得慘白,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幾乎在她驚叫出聲的同一瞬間!
汪順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收緊,指骨瞬間泛白!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極其輕微地晃了一下,隨即被他強(qiáng)大的控制力穩(wěn)住。他幾乎是立刻側(cè)過頭,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鎖定了副駕上縮成一團(tuán)、臉色慘白、捂著耳朵瑟瑟發(fā)抖的身影。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平靜和疏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驟然升騰起的、毫不掩飾的緊張和銳利的審視,如同獵豹鎖定了受驚的幼崽!
“怎么了?”他的聲音繃得很緊,帶著一種被砂紙磨過的微啞,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沉悶的空氣里。那語氣不是尋常的詢問,更像是一種急促的、帶著命令意味的確認(rèn)。
桑寧還沉浸在巨大的驚恐中,捂著耳朵的手微微顫抖,呼吸急促。她抬起頭,撞進(jìn)汪順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清晰可見的緊張和……某種更復(fù)雜情緒的眼眸里。他離得那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和他緊繃的下頜線。
那巨大的、混合著恐懼的依賴感,在電閃雷鳴的背景和汪順這從未有過的緊張注視下,瞬間沖垮了她辛苦維持的所有界限和理智。
“我……”桑寧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巨大的恐懼和對眼前人本能的依賴讓她脫口而出,不再是那個刻意強(qiáng)調(diào)的稱呼,而是帶著全然的、無助的脆弱喊出了他的名字:
“汪順!我……我怕打雷……”
聲音不大,卻在轟隆的雷聲間隙里,清晰地傳入汪順耳中。
“汪順”。
不是“汪順哥哥”。
這兩個字,像兩道驚雷,比車窗外那撕裂天幕的閃電更加猛烈、更加猝不及防地劈進(jìn)了汪順的耳膜!直直地劈入他沉如深潭的心底!
汪順的身體驟然僵住!
不是細(xì)微的停頓,是全身肌肉在瞬間爆發(fā)的、巖石般的僵硬!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死死定住,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發(fā)出細(xì)微的“咔”聲。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在昏暗的車廂內(nèi)急劇收縮,清晰地映出桑寧那張寫滿恐懼和依賴的、蒼白的小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車窗外,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diǎn)瘋狂地砸在擋風(fēng)玻璃和車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瞬間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雨刮器開到最大檔,徒勞地刮開洶涌的水流,視野一片模糊混沌。
車廂內(nèi),卻陷入一種詭異的、被無限拉長的死寂。
只有桑寧壓抑的、帶著恐懼的抽泣聲,和汪順那沉重到幾乎停滯的呼吸聲。
汪順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側(cè)著頭,目光死死鎖著桑寧。他臉上的肌肉繃得如同鐵板一塊,下頜線鋒利得能割開空氣。那驟然收縮的瞳孔深處,翻涌著驚濤駭浪——是難以置信的驚愕,是猝不及防被穿透心防的震動,更有一種被那聲直呼其名和全然依賴所點(diǎn)燃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滾燙而混亂的灼流!
那聲“汪順”,如同最精準(zhǔn)的魚雷,炸毀了他心中那道名為“桑霆的妹妹”的堅(jiān)固堤壩。冰冷的池水、蒼白的臉、顫抖的身體、還有此刻這聲帶著全副信任和脆弱呼喚的名字……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沖擊著他長久以來固守的認(rèn)知。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屬于頂級運(yùn)動員的心臟,此刻正以一種完全失控的、陌生的頻率瘋狂撞擊著肋骨,沉重而混亂的搏動聲甚至壓過了車外的暴雨轟鳴。一股從未有過的、帶著灼痛感的悸動,從心臟最深處蔓延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讓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不是責(zé)任。
不是對兄弟的承諾。
是一種……更原始、更洶涌、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東西。
桑寧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有多么“逾矩”。在他那如同實(shí)質(zhì)般、帶著巨大壓迫感和驚濤駭浪的目光注視下,她臉上的恐懼被更深的慌亂和羞窘取代。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不知所措的懊悔:“對……對不起……汪順哥哥……我……”
她又試圖躲回那個安全的稱呼里。
“汪順哥哥”四個字,此刻卻像一層薄脆的糖衣,在剛才那聲直擊靈魂的“汪順”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欲蓋彌彰的諷刺。
汪順依舊僵硬著,沒有回應(yīng)她的道歉。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回頭,視線重新投向被暴雨徹底模糊的前方道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因?yàn)橛昧^度而微微顫抖。胸腔里那失控的心跳,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沉重地敲打著,提醒著他某種他極力否認(rèn)卻已然失控的真相。
暴雨如注,瘋狂沖刷著整個世界。車廂內(nèi),界限的堤壩在無聲中轟然崩塌。一個被那聲呼喚擊穿了心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悸動;另一個則在巨大的恐懼和逾矩的懊悔中瑟瑟發(fā)抖。滂沱的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掩蓋了所有無聲的驚雷和心防碎裂的聲響。前路茫茫,如同車窗外被暴雨徹底模糊的視線,再也看不清那條曾經(jīng)清晰無比的“兄妹”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