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西院女生宿舍樓。606室的門,像一道沉重的閘門,在桑寧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樓道里清冷的空氣和……那個世界殘留的所有氣息。
“寧寧!你可算回來了!擔心死我們了!”趙曉萌和蘇茜立刻圍了上來,臉上是毫不作偽的焦急和關切,“電話也打不通!群里@你也不回!外面下那么大雨……”
她們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固在桑寧身上。
濕透的頭發(fā)狼狽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額角那片刺目的淤青和擦傷已經(jīng)凝固成暗紅色,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猙獰。單薄的外套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發(fā)抖的、纖細的身形。但最讓她們心驚的,是她那雙眼睛。
空洞。
一種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巨大驚嚇后余燼的空洞。沒有眼淚,沒有委屈,只有一片茫然的、深不見底的死寂。像是靈魂被強行剝離,只留下一個在暴雨和驚懼中跋涉了千里的、疲憊不堪的空殼。
“寧寧?”蘇茜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伸手想去碰碰她冰涼的手臂,“你……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你額頭的傷……”
桑寧的身體在她手指即將觸碰到時,幾不可察地、卻異常清晰地瑟縮了一下,避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劈在趙曉萌和蘇茜的心上。她們交換了一個驚駭?shù)难凵瘛?/p>
桑寧沒有回答她們?nèi)魏螁栴}。她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木偶,繞過她們,徑直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動作遲緩而僵硬地脫下濕透的外套,隨手丟在椅背上。冰冷的布料砸在椅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她拉開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桌面攤開的俄語課本上,那些西里爾字母扭曲跳躍,像一堆毫無意義的黑色符號。
她只是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隨時會碎裂的脆弱感。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牛仔褲的布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寧寧……”趙曉萌走到她身邊,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像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境,“你……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別嚇我們。是不是……是不是汪順哥……” 她下意識地用了那個稱呼,卻在看到桑寧身體驟然繃緊、空洞的眼底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悸和……恐懼時,猛地剎住了話頭。
桑寧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風中瀕死的蝶翼。牙關緊咬,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失了血色的白痕。她在抗拒。抗拒聽到那個名字,抗拒回憶那個碎裂的雨夜,抗拒想起那個在暴雨中嘶吼、砸碎方向盤、眼中翻涌著毀滅性風暴的陌生男人。
“別問了……”桑寧的聲音終于響起,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我累了?!?/p>
三個字,像三塊沉重的冰,砸在地上。
趙曉萌和蘇茜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不安和心疼。她們不敢再問,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蘇茜拿來干毛巾,動作輕柔地幫她擦拭濕漉漉的頭發(fā),桑寧沒有抗拒,像個沒有知覺的娃娃。趙曉萌翻出醫(yī)藥箱,用棉簽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額角的傷。
冰涼的消毒液觸碰到傷口的瞬間,桑寧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電擊。她下意識地偏頭想躲,卻被趙曉萌眼疾手快地輕輕按住肩膀:“別動,寧寧,傷口要消毒,不然會發(fā)炎?!?/p>
桑寧僵硬地停住,任由棉簽帶著微弱的刺痛在額角游走。她的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那點疼痛與她無關。只是在消毒棉簽離開后,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抬了抬,似乎想碰觸那個傷處,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終無力地垂落下去。
那處傷,像一個冰冷的烙印,時刻提醒著她那個失控的雨夜,那個碎裂的方向盤,和那雙充滿自我厭棄的、赤紅的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桑寧像變了一個人。
她依舊按時上課,去圖書館,在食堂吃飯。表面看起來,生活軌跡恢復了正常。但只有朝夕相處的室友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改變了。
她的話變得極少。宿舍里曾經(jīng)充滿她輕快笑聲和嘰嘰喳喳分享日常的空間,如今常常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她不再主動提起任何關于體大、關于游泳、關于……那個人的話題。當室友們小心翼翼地試圖聊些輕松的內(nèi)容時,她也只是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其短暫、毫無溫度的、近乎敷衍的笑容,眼神卻依舊飄忽,仿佛靈魂游離在外。
她的手機,那個曾經(jīng)常常跳出“汪順哥哥”信息的手機,被徹底冷落了。屏幕常常暗著,被隨意丟在枕邊或書桌角落,像一件被遺忘的舊物。偶爾有信息提示音響起,無論是班級群的通知,還是其他朋友的問候,她都只是瞥一眼,動作遲緩地解鎖,回復幾個最簡短的字符,然后再次將屏幕按滅,仿佛那冰冷的機器連接著某個她急于逃離的深淵。
趙曉萌和蘇茜私下里焦灼萬分,卻束手無策。她們嘗試過各種方法:買她愛吃的零食,拉她去看新上映的電影,甚至提議周末去逛街散心。桑寧沒有拒絕,但也從不投入。她像一個配合演出的演員,安靜地跟著,安靜地吃著,安靜地看著,眼神卻始終隔著一層透明的、冰冷的玻璃,游離在熱鬧之外。那層無形的冰殼,將她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那道曾經(jīng)存在于她和汪順之間的界限,在那個暴雨之夜被徹底炸成了齏粉。而隨之坍塌的,似乎還有她對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信任和溫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覆蓋了她整個世界的、無邊無際的、沉默的冰川。
冰川之下,是驚濤駭浪過后的死寂,是未被消化的巨大創(chuàng)傷,是再也無法被“汪順哥哥”四個字輕易安撫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茫然。她將自己封凍其中,用沉默筑起新的、更厚的壁壘,試圖抵御那個碎裂的雨夜帶來的、持續(xù)不斷的冰冷余震。
***
首都體育大學,國家游泳隊訓練中心。巨大的藍色穹頂下,碧波蕩漾,水聲喧囂依舊。
汪順沉入水中。冰冷的水流包裹全身,隔絕了岸上的一切聲響。他奮力劃臂,蹬壁,沖刺,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每一個細節(jié)都無可挑剔。教練陳導拿著秒表站在池邊,看著汪順一組又一組的沖刺成績,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一些。
“好!順子!這一組保持住了!節(jié)奏回來了!”陳導的聲音透過水波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汪順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臉,劇烈地喘息著。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滾落,滴入池中。他朝陳導點點頭,眼神專注而平靜,仿佛那個在暴雨中失控咆哮、砸碎方向盤的男人從未存在過。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平靜的水面之下,是怎樣的暗流洶涌。
訓練結(jié)束,他利落地翻身上岸。毛巾搭在肩上,遮擋住了后背緊實賁張的肌肉線條。他走向更衣室,步伐沉穩(wěn)有力,和往常并無二致。只是,當有相熟的隊友拍著他的肩膀笑著打招呼:“順哥,狀態(tài)回來了??!剛才那幾組真猛!”時,汪順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從緊抿的唇縫間擠出一個短促的、沒有任何溫度的:“嗯。”
他的目光,在與人接觸時,會下意識地、極其短暫地掠過對方伸過來的手,隨即飛快地移開,落在地面或虛空的一點。那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警惕和……疏離。
回到體大那間整潔到刻板的運動員公寓。汪順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他沒有開燈。高大的身影站在玄關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許久,他才邁開腳步,走到書桌前坐下。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角。
那里,安靜地躺著他的手機。屏幕漆黑,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自從那個雨夜之后,這部手機就成了一個潘多拉魔盒。他無數(shù)次拿起它,指尖懸在桑寧的號碼上,卻最終如同被灼傷般移開。他想知道她額角的傷怎么樣了,想知道她是否還陷在那晚的驚恐里,更想……為那場失控的災難道歉。
可道歉的話,像沉重的鉛塊堵在喉嚨里。他該說什么?說他被那聲呼喚擊碎了理智?說他無法掌控內(nèi)心陌生的風暴?說他差點害她……這個念頭一起,就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窒息感。
他厭惡失控。更厭惡那個在失控中暴露出可怕面目、差點鑄成大錯的自己。在那個女孩面前,在那個他承諾要保護的人面前,他親手撕碎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沉穩(wěn)外殼,露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懼的內(nèi)核。這份自我厭棄,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淤泥,將他所有的沖動和話語都死死封住。
他寧愿承受這無邊的沉默和煎熬,也無法忍受自己再次以任何形式去驚擾她、靠近她。那個名字,那個號碼,成了他心湖深處最不敢觸碰的禁區(qū)。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那片自我厭棄的冰冷淤泥里陷得更深。
汪順緩緩抬起右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蘊含著巨大力量的手,此刻包裹著一層干凈的白色運動繃帶??噹е拢窃蚁蚍较虮P時留下的傷口,皮肉已經(jīng)結(jié)痂,留下丑陋的暗紅色印記,混合著細微的、未完全消退的腫脹和持續(xù)的、鈍刀子割肉般的悶痛。
這痛楚,是清晰的,是具體的。
它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時刻提醒著他那個雨夜的失控、狂暴和不可饒恕的罪責。也像一道沉默的界碑,橫亙在他和桑寧之間,無聲地宣告著:此路不通。
他盯著那只纏著繃帶的手,眼神沉靜如水,深處卻翻涌著無人能見的、冰冷的自我放逐。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在昏暗的房間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孤島,承受著內(nèi)心無聲的驚濤駭浪和肉體上持續(xù)不斷的、帶著懲罰意味的鈍痛。冰川的兩端,各自封凍,沉默是唯一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