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溫落的自白
1
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那個被陽光和人群簇擁著的存在。
“宋榆楓,幫我把卷子發(fā)一下?!卑嘀魅蔚穆曇魩е祜碾S意。坐在教室中央的男生懶洋洋地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陽光從高窗潑進來,給他亂糟糟的頭發(fā)鍍了層金邊,校服領(lǐng)口歪斜著,露出一截清晰的鎖骨。他笑著和旁邊的人說了句什么,接過卷子時動作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利落。
“新同學(xué),名叫顧溫落,人家可是之前學(xué)校的年級第一?!卑嘀魅谓榻B我時,刻意加重了最后幾個字。教室里響起稀落的掌聲和低語。宋榆楓的目光掃過來,像被驚擾的鹿,短暫地停留了一瞬。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線下近乎透明,帶著Alpha天生的、未經(jīng)掩飾的審視,隨即又懶懶地轉(zhuǎn)開,仿佛我只是教室新添置的一把椅子。
我走向后排的空位,面無表情。心里卻莫名記下了他轉(zhuǎn)筆的節(jié)奏——三下輕叩桌面,然后“啪”地一聲扣住筆帽。
——無聊。
——但那節(jié)奏,卻意外地在腦子里回響了一路。
2
“下次我一定贏回來啊,顧大學(xué)霸?!?/p>
宋榆楓捏著月考成績單,轉(zhuǎn)過身,胳膊肘隨意地搭在我的課桌上。他比我低了三分,屈居第二。琥珀色的眼睛里沒有挫敗,只有跳躍的、毫不掩飾的挑釁,像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你試試?!甭曇羝降瓱o波。
他像是就等著這句,嘴角倏然揚起,笑容燦爛得晃眼:“一言為定!”他伸手想拍我的肩,被我側(cè)身避開。指尖擦過空氣的瞬間,一股極淡的、干燥而清爽的雪松味掠過鼻尖——屬于Alpha的信息素。本該排斥的,卻莫名地,讓我多停留了一息。
這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模式。每一次考試排名公布,每一次體育課上的較量,甚至每一次擦肩而過時眼神的短暫交鋒,都成了新的賭約。我習(xí)慣了在他名字下方寫下自己的分數(shù),習(xí)慣了在籃球場邊“不經(jīng)意”地駐足,看他躍起投籃時繃緊的后背線條,汗珠沿著頸側(cè)滑落,消失在領(lǐng)口。也習(xí)慣了,在更衣室角落的金屬柜門模糊倒影里,確認他換好衣服離開后,才慢條斯理地系好皮帶。
他像一團過于明亮、過于灼熱的光,而我,則用“競爭對手”這個冰冷堅固的殼,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些被這光芒吸引、又懼怕被其灼傷的隱秘觸角。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滿又被狠狠劃掉的名字;手機加密相冊里,元旦晚會他跑調(diào)唱歌時耳尖通紅的“黑料”;甚至是他隨手丟在桌上、筆帽帶著牙印的那支藍色圓珠筆……這些微不足道的收集品,是我構(gòu)筑堡壘的磚石。我告訴自己:這是為了知己知彼,為了贏。僅此而已。
林清的出現(xiàn),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隔壁班那個溫柔漂亮的Omega,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我們班的走廊。她的目光總是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我身上,帶著Omega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傾慕。
“顧溫落,我……我喜歡你?!狈艑W(xué)后的走廊盡頭,她低著頭,臉頰緋紅,遞過來一封帶著淡淡香味的信。
我停下腳步,眉頭下意識地蹙起。我不擅長應(yīng)付這種直白的情緒,更不習(xí)慣Omega信息素帶來的、若有若無的牽引感?!氨??!蔽业穆曇舯阮A(yù)想的更冷硬,“我對戀愛沒興趣?!?/p>
她眼眶迅速紅了,卻努力揚起一個笑容:“沒關(guān)系!那……那我能偶爾問你題目嗎?”那雙期待的眼睛望著我。拒絕似乎會帶來更多麻煩。我沉默片刻,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后來,她確實常來問題。淡淡的茉莉香隨著她的靠近縈繞,Alpha的本能會讓我身體微微繃緊,但我從不看她,目光只落在攤開的習(xí)題冊上。直到某天,宋榆楓斜倚在走廊窗邊,陽光勾勒出他戲謔的輪廓。
“喲,顧大學(xué)霸,”他拖長了調(diào)子,似笑非笑,“終于開竅了?”
我抬眼,對上他琥珀色的眸子:“關(guān)你什么事?”
他聳聳肩,語氣輕佻得像在討論天氣:“不關(guān)我事,就是好奇——”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剛離開的林清的背影,“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的?”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我收回視線,語氣更冷:“你想多了?!彼p笑一聲,沒再追問,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心底那點煩躁像藤蔓一樣悄然滋長,纏繞得有些透不過氣。
3
我用“競爭對手”的標簽,小心翼翼地包裹著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我以為這層偽裝足夠堅固,足以支撐到畢業(yè),讓一切無疾而終。
直到那個下午。一個被失控的茉莉香和刺眼夕陽釘死在記憶里的下午。
推開操場體育器材室門的一瞬,濃烈到粘稠的Omega信息素氣味瞬間扼住了呼吸。林清蜷在角落陰影里,像一團被揉皺的紙,臉頰是不正常的紅,破碎的喘息敲打著死寂。麻煩。尚有意識的林清向我求助,在她書桌有備好的抑制劑。
沖向教室的路上,空氣里殘留的甜膩像蛛網(wǎng)纏在皮膚上,后頸腺體傳來細微的脹感,心底某種蟄伏的東西被驚擾了,莫名煩躁。
拿到那支冰冷的抑制劑管,算是握住了解決方案。折返,推門——
腳步頓在原地。
“他”在那里。宋榆楓。
他站在離林清幾步遠的地方,微微俯身,側(cè)臉被斜射的夕陽勾勒出一道清晰的邊。光線里,他蹙著眉,目光落在那個意識模糊的Omega身上。距離太近了。近得空氣里失控的信息素仿佛有了實體,正絲絲縷縷地纏繞過去,試圖將他拖入那片混亂的泥沼。
一股陌生的灼熱感猛地竄上脊背,瞬間燒干了喉嚨里所有聲音。比信息素沖擊更尖銳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恐慌,毫無預(yù)兆地攫住了心臟。
“宋榆楓?”聲音出口,比預(yù)想的更干澀,也更冷硬。像在質(zhì)問一個闖入禁地的陌生人。
他聞聲抬頭,看見我,錯愕清晰地寫在臉上:“顧溫落?你怎么……”
后面的話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掐斷了。我的身體先于意識動了。一步上前,手像有自己的意志,猛地揪住他前襟,發(fā)力——將他狠狠摜在身后的墻壁上。
“砰?!背翋灥淖矒袈曉诳諘缰袛U散開來。
手臂橫亙在他肩前,將他困在我與冰冷的墻面之間。距離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表情緊繃,眼神陌生得可怕。
“你標記她了?”聲音壓得很低,像砂紙摩擦。屬于Alpha的壓迫感不受控地溢出,冷冽的朗姆酒混著一種我自己都辨認不出的暴戾,蠻橫地撕裂空氣里甜膩的網(wǎng)?!罢f話。你咬她了?” 后頸腺體突突地跳,脹痛尖銳。一種更原始、更荒謬的沖動在齒間蠢動——想撕咬,想留下印記,想用更濃烈的氣味覆蓋掉眼前這一切。
他愣住了,琥珀色的眼底迅速積聚起風(fēng)暴。掙扎的力道傳來,聲音帶著被冒犯的怒意:“你有病吧!老子是那種見O就咬的渣A?我對別人女朋友不感興趣!”
“別人女朋友?” 這個詞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扎進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心口猛地一抽,手上的鉗制下意識收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
“放手!” 他徹底爆發(fā)了,猛地掙開。后退一步,眼神像淬了冰,嫌惡、不解,還有徹底的疏離。“……你還是趕緊照顧你的小女朋友去吧!”
他甩下這句話,帶著一身混亂的alpha信息素氣息,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門被摔上,巨響在死寂中久久回蕩。
教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林清斷續(xù)的呻吟,以及兩種Alpha信息素激烈撕扯后留下的、混雜著甜膩的硝煙味。
我僵在原地。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一部幀數(shù)錯亂的默片,在腦中反復(fù)倒帶、卡頓。那只將他摜在墻上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我做了什么?
像個被侵犯領(lǐng)地的低等野獸,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著毫無道理的憤怒。甚至……在那一瞬間,產(chǎn)生了更不堪的念頭。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殘余的灼熱。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自我厭棄”。
顧溫落,你瘋了嗎?
他靠近誰,與你何干?
你憑什么?憑什么對他有這種反應(yīng)?
你是個Alpha。他也是。
這到底……算什么?
麻木地蹲下身,將冰涼的抑制劑注入林清的手臂。看著她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fù),失控的信息素緩緩回落。我靠著另一側(cè)的墻壁,閉上眼。
死寂重新籠罩。
只有胸腔里那顆沉重跳動的心臟,一聲,又一聲,如同冰冷的鼓點,無情地嘲笑著剛才那場徹底失控、又徹底失敗的獨角戲。
—— “顧溫落,你完了。”
—— 這層名為“競爭對手”的、搖搖欲墜的偽裝,連同你小心翼翼維護的體面,在那個失控的瞬間,被你自己親手撕得粉碎,暴露在他嫌惡的目光下。無處遁形。
4
那次之后,無形的壁壘在我們之間筑起。他不再主動與我搭話,球場上會刻意避開我的位置,走廊相遇時,目光會毫無波瀾地掠過,仿佛我只是空氣。我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成績榜上我的名字依舊穩(wěn)穩(wěn)壓在他上方,像一種無聲的、蒼白無力的宣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場失控的鬧劇后,心底某個地方徹底空了,只剩下冰冷的余燼和揮之不去的自我嘲諷。
畢業(yè)聚餐喧囂而嘈雜。我坐在角落,像一座孤島。宋榆楓被眾人簇擁著,酒杯碰撞聲、笑鬧聲圍繞著他。他喝了不少,臉頰泛紅,笑容依舊明亮,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光,仿佛從未被任何陰霾沾染。
我起身,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這片不屬于我的熱鬧。手指剛搭上門把,身后傳來他的聲音。
“顧溫落?!?/p>
我頓住,回頭。
他隔著喧鬧的人群望過來,手里還端著半杯酒,唇角向上彎起一個熟悉的、帶著點挑釁弧度的笑。燈光落在他眼中,像碎了的琥珀。
“大學(xué)……”他抬高聲音,尾音拖得有點長,帶著酒意的慵懶,“……別輸給我啊?!?/p>
喧鬧聲似乎在這一刻低了下去。我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那雙曾映出我失控狼狽的眼。隔著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一整個無法跨越的深淵。
沉默在喧囂的背景音里蔓延了一兩秒。我最終只是極輕地點了下頭,喉嚨里擠出一個單調(diào)的音節(jié):“嗯?!?/p>
然后,轉(zhuǎn)身推門,走入外面的夜色。
夏夜的風(fēng)帶著溫?zé)?,吹在臉上。身后包廂里的喧囂被厚重的門隔絕,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
——騙子。
——我們明明報了相隔千里的城市。
——他怎么可能……還會記得和我比?
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耳邊仿佛還殘留著那喧囂的背景音,和他最后那句帶著酒意的、真假難辨的“別輸給我”。
口袋里的手機沉甸甸的。里面存著他跑調(diào)唱歌的視頻,還有一張偷拍的、他在籃球場上躍起的模糊側(cè)影。這些曾被我冠以“對手黑料”之名的碎片,此刻卻像冰冷的諷刺。
顧溫落,你早就輸?shù)靡粩⊥康亓恕?/p>
不是輸在成績榜,也不是輸在賽場。
是輸給了那個角落里,偷偷收集他所有光影的,可悲的自己。
5
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冰冷刺鼻。醫(yī)生遞過來的報告單上,黑色的簽字筆清晰而殘酷:“二次分化確認 - Omega”。
我靠在病床上,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燈火。指尖劃過手機屏幕,那個加密的文件夾彈了出來。指尖懸在播放鍵上,久久未落。
腦海里閃過高中教室刺眼的夕陽,他被我按在墻上時錯愕又憤怒的眼神,那句冰冷的“小女朋友”,還有畢業(yè)時隔著喧囂人群、他眼中碎金般的琥珀色光芒。
良久,一聲極輕的、辨不出情緒的笑,逸出唇邊。
原來如此。
那些莫名的心跳加速,那些失控的煩躁暴怒,那些深夜里荒唐不堪的夢境……原來并非無跡可尋。
只是這真相,來得如此諷刺,又如此……順理成章。
鏡子里的臉,輪廓比高中時更分明,眼神卻深不見底。我抬手,指尖輕輕撫過頸后那處微微發(fā)熱、象征著全新身份的柔軟腺體。
宋榆楓。
舌尖無聲地碾過這個名字,像在咀嚼一枚陳年的、苦澀又回甘的果核。
“我終于有資格成為你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