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挾著細碎的雪粒掠過燕京城頭,我蜷縮在箭樓的陰影里,看著女人的玄布裙擺消失在暮色中。這是我們約好的最后一次見面,她說要帶我離開燕云十六州,現(xiàn)在,她的背影卻比城墻上的戍旗更飄舀。
數(shù)年前,梁軍攻來時時,她正教我繡并蒂蓮,銀針在指間翻飛如蝶,窗外突然傳來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她猛地站起身,繡繃應聲落地,絲線纏在我的腳踝上,像一道解不開的枷鎖。
忘憂“燕云,要變天了”
她將我護在身后,聲音卻比往常顫抖,我透過她單薄的肩膀,看見城墻上的唐軍旗幟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獵獵作響的大梁旗。煙塵中,百姓們哭喊著奔逃,有人跌倒在我們門前,被馬蹄踏起的血沫濺在那幅未繡完的并蒂蓮上。
從那以后,忘憂開始頻繁出入汴州,她總是披著那件褪色的灰斗篷,回來時發(fā)絲凌亂,裙角沾著泥雪,我問她去做什么,她只是摸著我的頭笑:
忘憂“千玨別怕,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實現(xiàn)”
可她眼底的血絲,比燕京城外的夕陽還要刺目,是夜,她塞給我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硬得硌牙的餅子。
忘憂“子時,西城門見?!?/p>
她的手指冰涼,
忘憂“我偷到了通關(guān)文牒,咱們?nèi)平?/p>
我正要開口,遠處突然傳來刀劍聲,忘憂臉色驟變,轉(zhuǎn)身就跑,只留下那包餅子在我懷中漸漸失去溫度。
子時的西城門下,我攥著文牒等了又等,雪越下越大,城樓上的火把在風雪中明明滅滅,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滿心歡喜地迎上去,卻見忘憂被幾個大梁士兵押著,發(fā)髻散亂,嘴角帶血。她看見我,眼中閃過驚恐,聲嘶力竭地喊道:
忘憂“快走!別管我!”
箭矢破空的聲音劃破夜空,我轉(zhuǎn)身狂奔,文牒被風卷走,消失在雪地里,身后傳來阿寧的慘叫,混著梁人的獰笑,像一把生銹的刀,剜著我的心。
后來我才知道,忘憂為了救我,假意投靠玄冥教,卻在盜取文牒時被發(fā)現(xiàn),她被吊死在城門口,尸體直到開春才被收殮,我站在她的墳前,燕云的雪落在肩頭,恍若當年那幅未繡完的并蒂蓮。
從此,燕云十六州的每一場雪,都成了忘憂未說完的話,和我余生解不開的結(jié)。
如今再次回到故地,在燕云的街巷間如游魂般飄蕩,每一片青瓦都刻著忘憂的影子,春日的風沙卷著柳絮掠過她被吊死的城門,我看見孩子們在城墻下追逐,而那里曾浸透她的血。
茶館說書人講著梁軍的威風,唾沫星子濺在我發(fā)顫的手背上,我盯著案幾上未動的粗茶,忽然想起忘憂塞給我的硬餅一原來那些難以下咽的苦澀,竟是此生最珍貴的甜。
來中原已有三個月,在城西破廟遇見流民中的啞女,她脖頸上掛著半塊玉玨,與忘憂留給我的那半紋路相合,啞女比劃著告訴我,她是從貴族府中逃出來的,那里囚禁著許多女子,被充作奴仆,或是賞給立功的將士。
我渾身發(fā)冷,突然明白忘憂最后望向我的眼神里,藏著怎樣絕望的牽掛。
我跌跌撞撞逃到護城河旁,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對岸的燈火在水波里破碎成粼粼血光,而我懷中的半塊玉玨,正在冷汗中漸漸失去溫度。
后來,我?guī)е鴨∨献?,每到下雪的夜晚,我都會夢見忘憂在城墻上向我招手,她的裙擺飄成一片雪白的云, 當我們終于抵達汴京,我在胭脂鋪前駐足,櫥窗里陳列的并蒂蓮胭脂盒泛著冷光,恍惚間,我又看見那幅沾滿血沫的繡品,和忘憂被馬蹄碾碎的春天。
如今,我常坐在汴河的畫舫上,看對岸的歌女輕舞羅衫。她們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卻無人知曉,在燕云的風雪里,有一朵并蒂蓮永遠停在了盛開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