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開始砸在波特蘭島坑洼的瀝青路面上,帶著自由城特有的鐵銹和垃圾酸腐味。維賽迪那件該死的夏威夷襯衫——藍得晃眼,上面爬著暗啞金屬光澤的藤蔓薄甲——在自由城這片灰敗的調(diào)色盤里簡直像個行走的靶子。他的血還沾在我手套上,溫熱的,滑膩的,像劣質(zhì)機油。傷口?早他媽愈合了,連道疤都沒留,那層霓虹藤蔓薄甲下蠕動的玩意兒真夠惡心的。他那輛花里胡哨的維里阿蘇德就橫在巷口,車前蓋里那坨叫“小朋友”的霓虹色藤蔓剛才還想纏我腳踝,被我靴子底狠狠碾了一下,發(fā)出一種類似玻璃碎裂的細微吱嘎聲,現(xiàn)在縮回去了,藤蔓上的光暈煩躁地閃爍著毒藥綠和電鍍粉。
他那番話像把生銹的改錐,硬生生撬開我封死的嘴。二十年。操。
“Fido?” 維賽迪的聲音帶著那種令人作嘔的、故作輕松的腔調(diào),像在逗弄一只不聽話的野狗。他歪著頭,夏威夷衫在雨幕里依然刺眼得像個故障霓虹燈牌,“這名字挺襯你,斯平德。忠誠,好用,給塊‘牛排’就能賣命……可惜,你的前主人們都不懂怎么養(yǎng)狗?!?/p>
雨順著我額前的頭發(fā)流進眼睛,又冷又澀。不是雨水刺激。是那個詞。Fido。心里那堵砌了二十年的水泥墻,被他用“卡特琳娜”、“薩爾瓦多”、“加瀨健治”這些名字當破拆錘,狠狠砸出個洞,冷風呼呼往里灌。背叛,利用,猜忌,栽贓……一件件,一樁樁,他媽的全是這些玩意兒堆起來的。雷警官?洛伍?是沒害我。但那又怎樣?無非是交易干凈點。
“管好你自己,維賽迪?!?我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自己聽著都陌生。喉嚨干得發(fā)痛。二十年沒說話,大概銹住了。
維賽迪笑了,不是愉悅的笑,是那種看到獵物踩進陷阱的、帶著金屬寒意的低笑。他攤開手,動作慵懶,但那雙暗金瞳孔里的東西可一點都不懶散,像鎖定了目標的蛇?!拔夜艿猛谩?纯次业能妶F,我的城市,我的跑車……” 他輕輕拍了拍維里阿蘇德布滿霓虹藤蔓的車身,藤蔓順從地亮起一片海藍光暈。“你呢?斯平德。還在當老鼠,被西普萊尼的霰彈槍追著跑,被喬瓦尼那個小崽子恨得牙癢癢?;厝??你覺得托尼·西普萊尼會給你個擁抱,還是用他那把噴子把你轟成篩子,好告慰他老爺子薩爾瓦多的在天之靈?”
“你知道你為什么會變成過街老鼠么?”他又問,聲音懶洋洋的,但那雙暗金色的眼睛跟探照燈似的,把我里外照了個透亮。
我不吭聲。喉嚨發(fā)緊。二十年沒跟人說過話,剛才那句“管好你自己”已經(jīng)差不多耗光了這月的配額。我死死盯著他,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計算著距離,他愈合的速度,那藤蔓的反應時間,還有周圍有沒有能用的掩體或廢車。波特蘭的破街道,垃圾味兒混著遠處隱約的槍聲和GX001那骨頭架子發(fā)瘋的咆哮。
他咧開嘴,那笑容沒半點溫度?!澳强刹皇且驗槟切┤耍ㄋS意地朝幾條街外黑幫防守的區(qū)域揚了揚下巴)嘴里噴的‘拿錢就辦事’的狗屁。是因為他們先他媽的在背后捅了你刀子?!?/p>
掰著手指數(shù),像在念一份該死的死亡清單:
“卡特琳娜?拿你當墊腳石,用完就甩,槍口頂著你后腦勺?!?/p>
“薩爾瓦多?你那身本事讓他睡不著覺,覺得你遲早要了他的老命,炸彈都給你備好了?!?/p>
“加瀨健治?哈!那蠢貨連理由都懶得編就朝你呲牙。”
他往前湊了半步,霓虹跑車的車燈詭異地亮了一下,映著他襯衫上那些流動的藍色藤蔓紋路。“這些年,逃著,躲著,殺著……被他們貼的標簽糊了一身,糊得你自己都快信了,對吧,斯平德?信了自己就是條沒心沒肺,只認綠票子的惡狗?”
維賽迪頓了頓,聲音壓低了點,帶著點洞悉一切的嘲諷:“那你怎么解釋雷警官?那個蹲女廁所嚇得尿褲子的條子?你一路把他護送到機場,看著他飛走。還有唐納德?洛伍,那個喜歡在廢棄醫(yī)院開‘燒烤派對’的地產(chǎn)商?你幫他干了那么多臟活,直到他自己人間蒸發(fā)。嗯?因為他們沒把槍口調(diào)轉過來對準你?因為他們——哪怕是暫時的——給了你那么一丁點該死的 Fiducia e risonanza?”
信任與尊重。意大利詞。從他嘴里蹦出來,像顆裹著糖衣的毒藥。
“滾開…”
他眉毛都沒動一下,反而笑得更深了,那笑容讓我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班?,簡單。”他攤開手,動作悠閑得像在自家后院。“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轉身,回到波特蘭深處,去找托尼?西普萊尼和那個氣鼓鼓的小喬瓦尼?弗雷利。猜猜看?托尼對你把他前任老板薩爾瓦多崩成篩子這事兒,可是念念不忘,他那把霰彈槍的槍管子,估計正熱乎著,就等你回去好把你的腦袋轟成——怎么說來著?——‘平面圖形’?就像你對加瀨健治做的那樣。”
他往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積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諝饫锬枪闪蚧腔旌现鹊墓治陡鼭饬耍沁h處那頭被尼德霍格意識占據(jù)的骨頭架子G-X-001在咆哮,聲音穿透雨幕,悶雷一樣滾過波特蘭的屋頂。
“或者……” 他拖長了調(diào)子,暗金瞳孔緊緊鎖著我,“……跟我干?!?/p>
雨聲,骨頭龍的咆哮,遠處隱約傳來的槍聲和G1地獄犬的吠叫,混雜在一起。維賽迪的話像根冰冷的針,扎進那個剛被砸開的洞里。
“你和我,斯平德。我們都宰了自己的‘父親’,對吧?桑尼·弗雷利?薩爾瓦多·利昂?” 他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自由城這些蠢貨只會給你貼標簽,把你當條瘋狗。我懂。他們辜負了你,就像這個世界辜負了所有人。但在我這里?標簽沒用。我看重的是你能做什么。你能殺人,能開車,能活下來……而且,你他媽還免疫我的血。”
他的目光落在我沾著他血的手套上,眼神里有種近乎貪婪的探究欲,像科學家盯著一塊無法解釋的隕石。
“小朋友覺得你很特別,”他撫摸著車門前沿一根探頭的藤蔓,那藤蔓討好似的蹭著他的手指,“我也開始覺得了。比那個只會逃跑的總統(tǒng)…有意思得多?!彼抗鈷哌^我,又落在我身后通往黑幫控制區(qū)的、堆滿廢棄車輛和垃圾的街道
“想想看。不用再躲下水道,不用再防著背后的黑槍。我的‘扳手’小隊需要你這種效率。我的維里阿蘇德旁邊,缺一個夠格開‘黑棺’的司機。幫我找到克林頓那條滑溜溜的政客魚,或者……幫我‘安撫’一下天上那頭失控的骨頭龍?!?他朝G-X-001咆哮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白鳛榛貓螅孔杂沙??給你。西普萊尼和喬瓦尼?隨你處置。你想要什么?真正的自由?還是……復仇的快感?我都能給。比那些虛偽的鈔票實在多了?!?/p>
雨越下越大。維里阿蘇德的車燈在雨幕中切割出迷幻的光柱。他的話像毒蛇吐信,帶著致命的誘惑力。權力,資源,終結追殺的機會……還有那種被“看見”的感覺,不是被當作瘋狗,而是被當作一件……有用的武器。一個同類。
我握緊了拳頭,手套上的血被雨水沖刷,變成淡淡的粉紅色,流進地上的污水中。喉嚨里的銹似乎被這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話沖開了一點。
我抬起頭,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視線穿過雨簾,對上他那雙非人的暗金眼睛。
“狗繩,” 我的聲音比剛才順了一點,但更冷,像淬了冰的刀鋒,“在你手上?”
維賽迪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變得更深,更危險。那維里阿蘇德車身上的霓虹藤蔓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靛青色光芒,又迅速壓回躁動的紫紅。
“聰明人?!?他低語,帶著贊許,更像是對一件即將到手的危險工具的評估?!袄K子?有。但套不套脖子,看你自己,斯平德。我欣賞有選擇的狗?!?/p>
我站在原地,匕首的冰冷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實在。眼前是微笑的瘟疫之源,身后是恨不得把我碎尸萬段的昔日“雇主”。
每條路都通向地獄。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目光掃過他那張帶著慵懶暴戾的臉,掃過那輛躁動不安的霓虹超跑,最后定格在巷子深處,一家廢棄修車廠黑洞洞的入口。
“你的狗,”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雹,“咬主人?!?/p>
說完,不等他反應,我猛地轉身,像一道融入雨夜的黑色影子,朝著修車廠的黑暗疾沖而去。靴子踏碎水洼的聲音瞬間被G-X-001的又一次震天咆哮和維里阿蘇德引擎突然爆發(fā)的、被“小朋友”加持過的、近乎怪獸般的怒吼淹沒。
身后傳來維賽迪一聲聽不出是怒是笑的低吼,還有維里阿蘇德撕裂雨幕的尖嘯。
追獵開始了。
但我克勞德·斯平德,從來就不是等著被套上繩子的狗。我是獵人?;蛘摺峭现蝎C人一起下地獄的炸藥。
遠處,又一聲劇烈的爆炸,火光沖天。G-X001的陰影掠過低矮的建筑,硫磺味的風卷著塵埃撲來。
修車廠腐朽的鐵門在我身后重重關上,隔絕了霓虹的光和那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黑暗,帶著機油和陳年鐵銹的熟悉味道,包裹上來。暫時安全。暫時。
我靠在冰冷的金屬門上,聽著外面維里阿蘇德暴躁的引擎聲在巷口來回掃蕩,像一頭被激怒的霓虹野獸。雨點瘋狂敲打著鐵皮屋頂。
免疫?是詛咒,還是……唯一的籌碼?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動作。管他呢。至少現(xiàn)在,我知道該怎么讓那個自以為是的馴獸師,也嘗嘗被反咬一口的滋味了。
得先找把像樣的槍。還有……四個輪子。
黑暗中,我的手指摸索到腰間冰冷的匕首柄。老朋友還在。
游戲還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