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籬笆門在車燈下被照得透亮時,蘇小滿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顧昭剛把車停穩(wěn),她就推開車門沖出去,運動鞋踩過青石板的脆響驚得院角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亂竄。
"小滿?"藤椅上的老人放下毛線針,老花鏡滑到鼻尖,"大半夜的怎么回來也不打個電話?"
蘇小滿剎住腳步,喉嚨突然發(fā)緊。
奶奶還是記憶里的模樣——藍布衫洗得發(fā)白,膝蓋上搭著織了一半的紅繩,茶幾上那杯茶正飄著熱氣。
可當她的目光掃過茶幾角落時,呼吸猛地一滯:一套青瓷茶具安靜地立在葡萄架陰影里,素白的包裝紙上印著燙金的"啟明星·孝親定制版",像塊扎眼的膏藥。
"奶奶,這茶誰送的?"她蹲下來,指尖輕輕碰了碰茶罐,觸感冰涼。
"隔壁張嬸家兒子從城里帶的。"奶奶笑著給她倒了杯溫水,"說現(xiàn)在年輕人流行送這個,安神的。
我嘗了兩口,味兒淡,倒合我這老牙口。"
蘇小滿接過水杯,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漫上來。
她盯著奶奶眼角的皺紋,那是前世她高考失利時急出來的;盯著老人鬢角的白發(fā),那是她初中住校時連夜縫校服熬白的。
此刻那些紋路里全是笑,像從前每一個她晚歸的夜晚。
"我?guī)湍棠淌罩?她彎腰收拾茶罐,余光瞥見茶渣還剩半杯,"正好我工作室缺套新茶具——您看這包裝多精致,擺展柜里肯定好看。"
"隨你隨你。"奶奶揮揮手,"你上次畫的那幅《葡萄架下》還掛在村委會呢,張嬸說比照片還像。"
蘇小滿背過身去裝茶罐,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她摸到口袋里的便攜式檢測試紙——是顧昭從實驗室順的,說是能測常見藥物成分。
茶渣在試紙上暈開時,淡藍色的斑點慢慢滲出血色。
她攥緊試紙,指甲蓋泛白,聽見自己喉嚨發(fā)啞的聲音:"奶奶,我明天辦個'祖孫書畫聯(lián)展'好不好?
您寫兩幅毛筆字,我畫您織紅繩的樣子......"
"好呀。"奶奶應得爽快,"我那套老墨汁在東屋柜頂,你去拿——哎顧昭來了?
快坐快坐,冰箱里有你上次愛吃的腌黃瓜。"
顧昭拎著保溫桶進來時,正看見蘇小滿把茶罐塞進帆布袋,動作輕得像在捧易碎的瓷娃娃。
他沒說話,把保溫桶推到奶奶面前:"排骨蓮藕湯,您嘗嘗咸淡。"
"這孩子。"奶奶舀了一勺,"比小滿熬的還香——你們年輕人就是會過日子。"
蘇小滿低頭整理畫具,聽見顧昭在她耳邊壓低聲音:"物流信息查到了,寄件人寫的明華后勤處臨時工。
身份證是假的,但監(jiān)控拍到他上周三去過檔案室。"
"李然呢?"她指尖頓了頓。
"蹲守三天了,剛發(fā)消息說那人今晚又去了。"顧昭摸出手機,照片里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正低頭操作電腦,"阿杰那邊也有進展,這人三年前在'教育創(chuàng)新論壇'和啟明星創(chuàng)始人合過影。"
蘇小滿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過那張合影。
啟明星創(chuàng)始人西裝革履站在中間,鴨舌帽男人縮在角落,像片不起眼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前世收到的"清除計劃"U盤,元數(shù)據(jù)里那個模糊的郵箱后綴,此刻正隨著照片放大,在視網(wǎng)膜上烙下刺目的痕跡。
"他們要拆我的錨點。"她輕聲說,"奶奶是我最在意的人,摧毀她,就能讓我變回前世那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顧昭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紅繩傳過來:"所以我們要給他們個更結實的錨點。"
凌晨三點的工作室里,蘇小滿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老照片。
照片里奶奶抱著襁褓中的她站在葡萄架下,背景是坍塌一半的土坯房——那是媽媽去世后的第一個春天。
她點開錄音軟件,奶奶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小滿四個月大就會笑,跟個小太陽似的......她媽媽走那天,我抱著她在醫(yī)院走廊坐了整夜,她就那么望著我笑,好像在說'奶奶別怕'......"
"停。"她抹了把臉,"奶奶,您再說段我學畫畫的事?"
"學什么畫呀。"奶奶的聲音帶著笑,"你六歲那年在墻上畫大老虎,我拿掃帚要打你,你舉著蠟筆說'奶奶是母老虎,保護小滿的'——"
"噗。"蘇小滿沒忍住笑出聲,"那是我編的,您當時明明夸我畫得像。"
"好好好,我夸了我夸了。"奶奶的聲音里全是縱容,"你畫的葡萄藤繞滿整面墻,后來村委會說好看,找油漆工給描了色,現(xiàn)在還在呢。"
視頻剪輯完成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蘇小滿把最后一段老人凝視鏡頭的畫面定格——奶奶穿著那件藍布衫,身后是工作室墻上她新畫的《葡萄架下》,祖孫倆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棵根須交纏的樹。
"投稿《家風》欄目。"她點擊發(fā)送鍵,"他們要孝親,我們就給最真的孝親。"
三天后,"啟明星孝親茶"的訂購量在電商平臺沖上榜首。
蘇小滿蹲在茶室吊頂上裝微型噴霧裝置時,顧昭舉著梯子仰頭看她:"你確定這招能行?"
"pH試紙遇堿變藍,遇酸變紅。"她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他們的緩釋劑是堿性的,茶水揮發(fā)到空氣里,遇水就現(xiàn)形——跟初中化學課做的實驗似的。"
"你初中就會這個?"
"我初中還往你抽屜里塞過芥末三明治呢。"蘇小滿笑著跳下來,"再說了,當年畫漫畫時研究過一百種整人方法,這算小case。"
采訪當天的陽光特別好。
奶奶穿著蘇小滿新買的墨綠旗袍,坐在藤椅上泡茶,茶煙裊裊升起,在她銀發(fā)上籠了層薄霧。
記者扛著攝像機進來時,蘇小滿注意到對方背包拉鏈沒拉嚴,露出半張工作證——"新世界潛能研究院"的字樣若隱若現(xiàn)。
"蘇奶奶,聽說您孫女現(xiàn)在特別有個性?"記者舉著話筒湊近,"會不會擔心她太叛逆?"
奶奶剛要開口,蘇小滿在桌下按下遙控器。
細微的噴霧聲被茶煙蓋住,天花板上的pH試紙突然齊刷刷轉(zhuǎn)紅,像一串被點燃的爆竹。
記者的笑容僵在臉上,攝像機鏡頭掃過滿墻的紅試紙,掃過奶奶手里那杯還冒著熱氣的茶,最后掃過她背包里半露的工作證。
"各位觀眾,這里是《家風》欄目現(xiàn)場——"導播的聲音突然中斷,屏幕陷入雪花。
顧昭的手機在這時震動,是直播中斷前的最后一幀截圖。
他盯著照片里的工作證,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新世界潛能研究院......和當年清除計劃的郵箱后綴一模一樣。"
蘇小滿望著窗外的葡萄架,風掀起一片葉子,露出后面新畫的涂鴉——是她和奶奶手拉手的簡筆畫,旁邊寫著"我的錨點,砸不爛"。
手機屏幕亮起,互助會群消息不斷閃爍,一條新鏈接被頂?shù)阶钌厦妫骸度珖?啟明星"受害者證詞合集》,發(fā)送人備注是林瀟瀟。
"他們怕的不是被認出。"她輕聲說,"是怕我們開始問,是誰給了他們改寫人生的權力。"
夜色漸濃時,《家風》欄目的后臺收到一條私信。
點開是段監(jiān)控錄像:鴨舌帽男人在檔案室里下載資料,電腦屏幕上赫然顯示著"蘇小滿 家庭關系圖譜 關鍵人物:奶奶"。
而此刻的蘇家村,奶奶正坐在葡萄架下織紅繩。
她摸出手機,給孫女發(fā)了條語音:"小滿,茶涼了我又熱了回,你和昭昭記得早點回家。"
晚風掀起窗紗,吹得茶幾上的pH試紙輕輕晃動。
那些醒目的紅色,像一面面小旗子,在夜色里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