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被厚重的防彈玻璃過濾,只剩下一層稀薄而蒼白的暖意,斜斜地鋪在第二部隊基地深處那條空曠的走廊上。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金屬冷卻劑混合的、揮之不去的冰冷氣味,靜得能聽見通風(fēng)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
黑川百合子安靜地站在自己房間的窗邊。
她住的房間樓層高,窗戶開得也高,只吝嗇地露出一方窄窄的、被基地高聳外墻切割過的灰藍(lán)色天空。
她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仰著頭,目光寧靜地追隨著窗外一個自由移動的小黑點——那是一只麻雀。
少女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她的存在就像一道柔和的光影,不刺眼,卻奇異地讓這冰冷的角落少了幾分僵硬。
就在不久前,幸道有紀(jì)隊長例行檢查時,她也是這樣安靜地站在一旁。
只有隊長詢問時,她才輕聲細(xì)語地回應(yīng):“是,隊長。今天的訓(xùn)練完成了,房間也整理好了?!甭曇舨淮?,卻清晰溫順。
她甚至不需要刻意揚起笑臉,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天然沉淀著一種溫馴的光澤,像初春化雪時溪流反射的微光,讓人看著便覺得舒服。
當(dāng)幸道有紀(jì)的目光掃過一塵不染的窗臺時,她只是安靜地等待著,那份恰到好處的、不求回報的乖巧,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人安心。
就連幸道隊長那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線條似乎也柔和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瞬。
然而,當(dāng)隊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層籠罩在她周身的、溫順柔和的光暈,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悄然抽離了一部分。
她依舊站在那里,姿勢未變,只是周身的氣息沉靜了下來,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空寂感。
前世那個喧囂擁擠、充斥著粉筆灰、課間鈴和同學(xué)低語討論聲的世界,遙遠(yuǎn)得如同褪色的舊照片。
那時的她,淹沒在人群里,像一顆安靜的小石子,從未覺得“朋友”是必需品,卻也習(xí)慣了身邊有人聲的溫度。
放學(xué)路上不近不遠(yuǎn)地跟在同學(xué)身邊,聽著她們談?wù)撊な?;課間偶爾借一塊橡皮時指尖短暫的觸碰;圖書館里相鄰座位間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那些細(xì)碎而真實的“背景音”,此刻卻成了她如今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如今這具十五歲的軀殼里,裝著的是一個曾經(jīng)歷過生、又莫名跨越了死的靈魂。
幸道隊長給了她庇護(hù),這基地是安全的堡壘,卻也像一座精密運轉(zhuǎn)的孤島。
她擁有獨立的空間,規(guī)律的飲食,甚至被允許閱讀一些書籍。
物質(zhì)上,她幾乎應(yīng)有盡有,但孤獨,是一種無聲的、緩慢滲透的寒意。
它不在于是否有人看守,而在于目光所及,皆是冰冷的金屬墻壁;
在于腳步所至,唯有自己單調(diào)的回響;
在于每一次試圖開口,話語最終都消散在空曠的寂靜里,無人回應(yīng),也無人分享。
那只麻雀撲棱棱飛走時,翅膀帶起的微風(fēng)流過彈出窗口的指尖,那瞬間的、微乎其微的“接觸感”,竟讓她心頭猛地一空,仿佛有什么一直努力維系的東西也隨之飄散了。
“又在看風(fēng)景?”一個帶著點懶洋洋笑意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黑川百合子微微一怔,像從深水里緩緩浮起。她轉(zhuǎn)過身,動作并不快,帶著一種從容。
她的唇角揚起一個燦爛的弧度,那雙清澈的眼睛看向來人,里面映著門口的光,顯得格外溫潤。
“宗一郎哥哥。”她輕聲打招呼,聲音像羽毛拂過,帶著點被打擾的、恰到好處的羞怯,卻并不慌亂。
門口來的是新來的隊員??谱谝焕桑瑢Ψ絼?cè)腙牪痪?,黑川百合子就因為保科源一郎的那番話,好奇的去偷看了新隊員們訓(xùn)練一眼,結(jié)果就那一次便被他抓了個正著。
然后她就被這個有些自來熟的家伙纏上來,兩個人一來二去的,他目前也算是屬于她在基地為數(shù)不多的碰面能聊上幾句的人之一。
??谱谝焕蓱袘械目吭陂T上,幾乎擋住了門外走廊的光,臉上掛著一副對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谱谝焕梢恢本陀X得黑川百合子身上有種奇特的沉靜感,像一株在陰影里安靜生長的小植物,可偏偏基地的大家對她的印象與他又很不一樣,說她乖巧溫順、開朗活潑,
不過他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就是覺得黑川百合子這個孩子可能一個人呆久了,搞出些毛病來了,畢竟哪有一個孩子十多年都沒有一個朋友的?
就算是優(yōu)秀如他,小時候不也照樣和幾個同齡小屁孩玩的起勁,雖然現(xiàn)在連他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吧……
保科宗一郎想著,隨口問道:“一個人悶著?想不想交個朋友?”
“朋友?”
這個詞像一顆小小的石子,驟然投入黑川百合子沉靜的心湖。
那瞬間,她烏黑的眼眸深處,如同投入了一顆星子,驟然點亮了極其明亮的光。
那光芒純粹、渴望,帶著一種穿透沉靜的驚人力量,仿佛平靜湖面下驟然涌動的暖流。
但這光芒僅僅是一閃而過,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濃密的眼睫如同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迅速垂落,將那泄露的心緒悄然掩藏。
再抬眼時,那股溫順感又回到了她的眸子里,只是眼波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來得及完全平復(fù)的漣漪。
聲音依舊是輕軟的,帶著點懂事的孩子特有的、讓人不忍苛責(zé)的遲疑:“不、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宗一郎哥哥,隊長她可能會擔(dān)心的?!?
她沒有說“隊長不允許”,而是用了更溫和、更替他人著想的“擔(dān)心”。
只是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地捏住了衣角,指腹微微泛白。
保科宗一郎挑了挑眉,鼻腔里輕輕哼了一聲,那看似散漫的目光在她乖巧笑著的臉上多停留了兩秒。
他沒再追問,只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她一眼,才晃悠著消失在走廊拐角。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yuǎn)去,黑川百合子才緩緩地、無聲地轉(zhuǎn)回身,重新面向那扇小窗。
她微微低下頭,額前的碎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肩膀似乎極其輕微地塌陷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巨大的失落感和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涼的潮水,無聲地漫過腳踝,將她一點點淹沒。
她又很聽話地推開了,溫順的羊羔是連嘆息都發(fā)不出。
窗外依舊是那片被切割的天空。
原來,“孤獨”并非從未擁有,而是擁有過再失去,才知其噬骨,更無奈的是,還要用最安靜的方式,假裝自己甘于這片寂靜的陰影。
而窗外的那只麻雀,不知何時,早已飛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