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云苑的溫泉風(fēng)波，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了千層浪！老夫人鐵腕鎮(zhèn)壓下的死寂不過是一層薄冰，冰面之下，洶涌的暗流早已裹挾著更加不堪的揣測和繪聲繪色的描繪，在仆役間瘋狂蔓延。

“聽說了嗎？世子爺和表小姐……在聽松泉……嘖嘖嘖！”

“何止是聽說！李大家的當(dāng)時就在場！說是兩人抱得那叫一個緊，渾身濕透，跟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對兒……咳！”

“真的假的？不是說表小姐是不小心掉進(jìn)去，世子爺去救的嗎？”

“救人？救人用得著抱那么緊？你是沒看見世子爺那眼神……嘖嘖，恨不得把人揉進(jìn)骨頭里！還有表小姐那身段兒，濕了水……哎呀，羞死人了！”

“老夫人當(dāng)時臉都?xì)馇嗔?！?dāng)場就發(fā)作了幾個探頭探腦的！”

“發(fā)作有什么用？這都第幾回了？金鑾殿那帕子，雨夜撐傘擦淚……再加上這回溫泉‘共浴’……傻子才信是清白的！”

“噓——！小聲點(diǎn)！你不要命了！沒看前頭回事處廊下那幾個的下場？”

“嘶……杖責(zé)二十，發(fā)賣到北邊苦寒之地……老夫人這次是真動了大怒了……”

竊竊私語如同陰溝里的老鼠，在廊廡轉(zhuǎn)角、在灶房柴堆、在花圃深處，無處不在。每一個閃爍的眼神，每一句壓低的嗓音，都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在被迫處于風(fēng)暴中心的兩人身上。

榮禧堂內(nèi)，氣氛肅殺。沈老夫人端坐上首，幾日之間，仿佛又蒼老憔悴了幾分，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燃燒著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她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榭謶郑且驗(yàn)闃O力壓制的怒火和一種深重的疲憊。

“查！給老身徹查！”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刮過下方跪伏的幾個管事，“凡有妄議主子、傳播流言蜚語者，無論何人，無論資歷，一經(jīng)查實(shí)，杖責(zé)三十，全家發(fā)賣！永不錄用！”

“是！老夫人！”管事們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冷汗涔涔，大氣不敢出。

鐵腕之下，山莊內(nèi)表面的喧囂被強(qiáng)行按了下去。但人心里的鬼祟，卻像野草，越是壓制，越是尋找縫隙滋生。那些被杖責(zé)的哀嚎和被拖走時絕望的哭喊，非但沒能徹底扼殺流言，反而為這禁忌的“秘聞”更添了幾分獵奇和悲情的色彩。私下里的議論，從最初的“共浴”，漸漸演變成了“早有私情”、“情難自禁”、“在溫泉里就……”

流言的毒液無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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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影不離”。

這四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被老夫人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套在了沈硯和我的身上。

榮禧堂暖閣，氣氛依舊凝滯。老夫人看著下首并排站著、卻如同隔著楚河漢界的兩人，聲音疲憊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

“流言如虎，殺人誅心。清者自清？哼，在這深宅大院，人言可畏，足以毀掉一切！”

“從今日起，硯兒處理山莊公務(wù)，寶珠，你就在一旁……研墨、奉茶、學(xué)著理事?！?/p>

“用膳，你們二人隨老身同席?！?/p>

“午后，硯兒若去書房看書，寶珠，你便在一旁習(xí)字、抄經(jīng)?！?/p>

“傍晚，陪老身在園中散散步。”

她每說一句，沈硯本就冰冷僵硬的臉色就更沉一分，下頜線繃緊如拉滿的弓弦，緊握在身側(cè)的指節(jié)泛出青白。而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巨大的羞窘和恐慌幾乎要將我吞噬。形影不離？這哪里是證清白？這分明是架在火上烤！是時時刻刻提醒所有人，也提醒我們自己，那樁難以啟齒的“丑聞”！

“祖母……”我試圖開口，聲音帶著哀求的顫抖。

“就這么定了！”老夫人猛地打斷，渾濁的眼睛里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堅持，“唯有坦蕩，方能堵住悠悠眾口！你們……好自為之！”

這道命令，如同無形的牢籠，將我和沈硯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于是，棲云苑里便出現(xiàn)了這樣詭異又煎熬的一幕——

山莊書房。沈硯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面無表情地批閱著山莊的賬冊和田莊文書。我則被迫坐在離他書案不遠(yuǎn)處的矮幾旁，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女誡》，手里握著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諝饫飶浡钊酥舷⒌某聊?，只有他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如同無形的冰墻，將我隔絕在外。偶爾，他需要我研墨，一個眼神掃過來，沒有任何言語，我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加水磨墨，指尖都在發(fā)抖，墨汁好幾次濺到了他干凈的袖口上。他眉頭微蹙，卻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用帕子擦掉墨漬，依舊一言不發(fā)。那無聲的壓迫感，比任何斥責(zé)都更讓人煎熬。

飯廳。偌大的八仙桌，老夫人端坐上首，我和沈硯分坐左右下首。珍饈美味擺滿桌面，卻食不知味。每一次布菜，每一次碗筷輕碰的聲響，都顯得格外刺耳。我低著頭，恨不得將臉埋進(jìn)碗里，只敢用眼角余光飛快地掃過對面。沈硯坐姿端正，動作優(yōu)雅，卻吃得極少，每一口都如同嚼蠟，眉宇間凝結(jié)著化不開的沉郁。老夫人偶爾開口詢問山莊事宜，沈硯簡短應(yīng)答，聲音冰冷無波。整個飯廳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連旁邊侍立的丫鬟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午后。沈硯依例去書房看書。我被迫抱著筆墨紙硯，像個受刑的小跟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他選了一本厚厚的《資治通鑒》，坐在窗邊的圈椅里，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卻暖不化那層冰霜。我則被安排在離他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一張小得可憐的矮幾旁，鋪開宣紙，抄寫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心經(jīng)》。可我的心思哪里在經(jīng)文上？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他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頭，翻頁時修長的手指，還有那偶爾因?yàn)楸硞贿m而幾不可察地調(diào)整坐姿的細(xì)微動作……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帶著鉤子，牢牢攫住我的心神。而他，似乎對我的存在毫無所覺，或者說，是刻意地?zé)o視。這種被徹底忽略卻又被迫同處一室的煎熬，比任何責(zé)罵都更讓人心慌意亂。時間仿佛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

傍晚。陪老夫人在園中散步。夕陽的余暉將山巒染成金紅，園中花草都鍍上了一層暖色。這本該是愜意放松的時刻，卻因?yàn)槲液蜕虺幹g那刻意保持的、卻又被老夫人“形影不離”命令強(qiáng)行拉近的距離，而變得無比尷尬。老夫人走在中間，我和沈硯如同左右護(hù)法般落后半步跟著。他步履沉穩(wěn)，目光平視前方，仿佛身邊只是一團(tuán)空氣。而我，則渾身僵硬，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腳下的石子路似乎格外不平，我?guī)状味疾铧c(diǎn)因?yàn)樾牟辉谘啥O倒。有一次踉蹌，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他那邊歪了一下，手臂幾乎要蹭到他的衣袖！

沈硯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幾乎是瞬間，他猛地向旁邊側(cè)開一步，動作幅度之大，帶著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決絕！衣袖擦著我的指尖滑過，留下冰涼的觸感。他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我，仿佛我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那一刻，巨大的難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臉頰火燒火燎，眼眶酸澀得厲害。我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原來，“形影不離”的煎熬，不僅僅是在人前強(qiáng)裝鎮(zhèn)定，更是在這無數(shù)個細(xì)微的瞬間，被他那冰冷的、刻意的、甚至帶著厭惡的疏離，將一顆心反復(fù)凌遲。

流言如同毒藤，在暗處瘋長。

而“形影不離”的枷鎖，則將這份煎熬和那無法言說的情愫，在日復(fù)一日的被迫靠近與冰冷疏離中，熬煮得越發(fā)濃稠，幾乎要沖破那層薄冰般的“坦蕩”，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