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會那盞被強行塞入懷中的兔子燈,如同一個滾燙的烙印,徹底點燃了心湖深處壓抑已久的火焰。沈硯那句生硬別扭的“省得再走丟”,更是被我在心底反復咀嚼回味,品出了無數(shù)種甜蜜的可能。棲云苑的日子,在老夫人“形影不離”的枷鎖下,竟也悄然染上了蜜糖的色澤。他依舊沉默,目光卻不再刻意回避,偶爾掠過時,那深邃眸底沉淀的復雜情緒,足以讓我心跳失序一整天。
然而,這來之不易的、帶著隱秘甜意的平靜,終究被一道來自京城的加急圣旨無情打破。
承恩侯府書房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傳旨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猶在耳畔回響:“……著承恩侯世子沈硯,為欽差副使,即日啟程,督辦江南漕糧轉(zhuǎn)運,肅清積弊,不得有誤!欽此!”
江南漕糧!千里之遙!肅清積弊,動輒數(shù)月!
圣旨被沈硯沉默地接過,捧在手中,卻仿佛重逾千斤。他背對著我,站在窗前,身姿依舊挺拔如松,可那繃緊的肩背線條和周身彌漫的低氣壓,卻無聲地訴說著山雨欲來。窗外的天光落在他玄青色的官袍上,映出一片冰冷的肅殺。
老夫人捻著佛珠,坐在上首,臉上是深沉的憂慮和一種早已預見的疲憊。她看著沈硯的背影,又看了看站在下首、臉色瞬間煞白、手指無意識絞緊衣角、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我,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皇命難違……硯兒,此去江南,山高水遠,務必……謹慎周全。”
沈硯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冰冷沉靜,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沉重只是錯覺。他對著老夫人躬身:“孫兒遵旨。” 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只是那目光,在掠過我那失魂落魄、眼眶瞬間泛紅的模樣時,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波瀾,快得如同錯覺。
啟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這三日,棲云苑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離愁別緒中。仆役們無聲地忙碌著打點行裝,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我像是被無形的線吊著,整日心神不屬。沈硯則異常忙碌,整日關在書房與幕僚議事,或是接見即將隨行的屬官,連用膳都是匆匆扒幾口便離席,幾乎見不到人影。
那份被強行壓下的恐慌和巨大的不舍,如同藤蔓般緊緊纏繞著心臟,幾乎要讓人窒息。不行!不能就這樣……不能連一句像樣的話都沒有!
最后一夜,榮禧堂的燈火亮至深夜。我獨自坐在東廂的燈下,面前攤著一塊柔軟的玄色錦緞,旁邊是針線和幾縷金線。手指因為緊張和巨大的決心而微微顫抖。繡工?我的繡工向來是秋月都嫌棄的“鬼畫符”水準??纱丝?,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繡一個平安符給他!讓他帶在身上,就像……帶著我一點微末的心意,護佑他平安歸來。
燭火搖曳,映著我專注而笨拙的動作。針尖無數(shù)次扎破指尖,沁出細小的血珠,染紅了玄色的緞面。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針腳粗疏得如同蜈蚣爬行,中間那個象征福運的蝙蝠更是繡得四不像??擅恳会樏恳痪€,都傾注了我所有的不舍、擔憂和……說不出口的祈愿。
天光微熹,啟程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了。
棲云苑大門外,幾輛青帷馬車和裝載行裝的騾車早已準備停當。親兵護衛(wèi)們肅立兩旁,甲胄鮮明,氣氛肅殺。老夫人被桂嬤嬤攙扶著,站在臺階上,眼眶微紅,反復叮囑著路上小心、注意身體。
沈硯一身玄青色勁裝官服,外罩墨色披風,身姿筆挺地立在馬車旁。他神情冷峻,正低聲對秦子墨(此次作為隨行參贊同往)交代著什么,語速極快,條理分明,儼然已是公事公辦、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欽差副使模樣。
我攥著那個剛剛完成的、還帶著體溫和一絲血腥味的平安符,被秋月半扶半推地送到了大門外。晨風帶著料峭的寒意,吹得我單薄的裙裾獵獵作響,也吹得眼眶陣陣發(fā)酸。
“硯兒……”老夫人聲音哽咽。
沈硯結束與秦子墨的交談,轉(zhuǎn)過身,對著老夫人深深一揖:“祖母保重,孫兒定不負圣命,平安歸來。”
老夫人含淚點頭。
沈硯直起身,目光終于,落在了站在老夫人身側、如同風中落葉般瑟瑟發(fā)抖、死死攥著拳頭的我身上。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如同古井深潭,平靜無波,看不出絲毫情緒。
巨大的勇氣支撐著我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在所有人或擔憂或探究的目光下,我顫抖著伸出手,攤開掌心。
那枚小小的、歪歪扭扭、玄色錦緞上沾著點點暗紅、繡著丑陋“平安”和“蝙蝠”的符包,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如同我此刻卑微又滾燙的心意。
“表……表哥……” 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細弱蚊蚋,“這個……給你……路上……平安……”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寒磣的平安符上。秦子墨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老夫人眼神復雜。秋月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沈硯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枚符包上。他沉默地看著,看著那丑陋的針腳,看著那刺目的點點暗紅(他或許以為是朱砂?),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時間。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以往那樣,用冰冷的沉默或一句“不必”來拒絕時——
他忽然抬起了手。
不是接過符包,而是探向他自己的腰間!
修長的手指解下了一塊貼身佩戴的玉佩!
那玉佩通體墨色,質(zhì)地溫潤,在熹微的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幽光。玉佩呈圓形,鏤空雕刻著古樸的螭龍紋樣,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圓潤,顯然常年貼身佩戴,浸潤了主人的氣息。玉佩下方系著深藍色的絲絳,簡潔而貴重。這玉佩,我認得!是他自束發(fā)起便戴在身上,從未離身之物!
沈硯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他解下玉佩,看也沒看,直接伸出手,一把將我攤開的手連同那枚寒磣的平安符一起攥??!然后,將那塊帶著他體溫的、沉甸甸的墨玉螭龍佩,不容置疑地、重重地塞進了我的手心!連同那枚平安符一起,包裹在他溫熱寬厚的大掌之中!
我的掌心瞬間被那溫潤的玉質(zhì)和他滾燙的體溫填滿!巨大的震驚讓我完全忘記了反應,只能睜大了蓄滿淚水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收好。” 沈硯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卻并未看我,而是落在我被他大手包裹住的手上,那眼神深處,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濃烈到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情緒,最終被他強行壓下。
他猛地抽回手,轉(zhuǎn)身便欲登車!
“表哥——!” 巨大的不舍和那玉佩帶來的、沉甸甸的承諾般的暖意,終于沖垮了最后一道堤防!我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喊了出來,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涌滾落!
沈硯登車的動作猛地頓?。∷硨χ?,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僵硬如石。
片刻的死寂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半邊身子。
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終于不再掩飾,如同燃燒著幽暗火焰的寒潭,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卻又被巨大痛楚撕裂的復雜,死死地鎖住了我淚流滿面的臉。
他沒有說話。
只是猛地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牧Φ?,用拇指指腹,狠狠地、用力地揩去了我臉頰上滾燙的淚水!
那指腹帶著薄繭,劃過皮膚的觸感粗糲而滾燙,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
“安分些?!?/p>
“等我回來?!?/p>
低沉沙啞的六個字,如同最重的承諾,裹挾著指腹殘留的滾燙溫度和淚水的濕意,狠狠砸進我的耳膜,也砸進我混亂不堪的心底!
說完,他不再停留,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利落地躍上馬車!厚重的車簾在他身后“刷”地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啟程——!” 車夫一聲吆喝,馬鞭揚起。
車輪轆轆,碾過青石板路,載著那個留下滾燙承諾和沉重玉佩的男人,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彌漫的晨霧之中。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臉頰上被他指腹用力揩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滾燙的觸感和一絲微微的刺痛。手心緊緊攥著那枚帶著他體溫的墨玉螭龍佩,和那枚歪歪扭扭的平安符,沉甸甸的,幾乎要灼傷掌心。
眼淚依舊止不住地往下淌,可心口深處,卻不再是滅頂?shù)目只?,而是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離愁和隱秘期冀的酸楚填滿。
安分些。
等我回來。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承諾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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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離京后的日子,棲云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重新變回了一座精致而沉悶的牢籠。老夫人終日捻著佛珠,眉宇間籠罩著化不開的憂慮。偌大的山莊,只剩下我形單影只的身影。
思念如同瘋狂滋長的藤蔓,纏繞著每一個日夜。那枚貼身佩戴的墨玉螭龍佩,成了唯一的慰藉。指尖反復摩挲著玉佩溫潤的質(zhì)地和那流暢的螭龍紋路,仿佛還能感受到他留下的體溫和氣息。他行至何處?水路可還順遂?江南漕務盤根錯節(jié),兇險重重,他可會遭遇刁難?受傷?病痛?無數(shù)個擔憂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攪得人寢食難安。
白日里,我強打著精神,陪著老夫人說話解悶,或是獨自在書房里臨摹他的字帖(那字跡剛勁冷峻,如同他本人),試圖在筆墨間尋找一絲他的影子??稍绞桥R摹,思念便越是蝕骨。他的樣子,他說話的聲音,他偶爾流露的眼神,甚至是他身上清冽的松香氣息,都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
“小姐,您這樣下去可不行??!” 秋月看著我又一次對著窗外發(fā)呆,連她進來都沒察覺,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盤,擔憂地勸道,“整日里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人都瘦了一圈了!老夫人嘴上不說,心里也擔心著呢!”
我回過神,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我沒事……”
“還沒事呢!” 秋月湊過來,拿起菱花鏡對著我,“您自己瞧瞧,這臉色,白得跟紙似的!眼底下這烏青,都快趕上墨汁了!世子爺知道了,該多心疼??!”
“表哥”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又漾開一圈苦澀的漣漪。我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玉佩。
秋月眼珠一轉(zhuǎn),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松:“小姐,奴婢聽說,云河鎮(zhèn)新來了一個‘慶喜班’,唱腔身段都是一絕!尤其當家小生‘云老板’,那扮相,嘖嘖,聽說俊美得如同畫里走出來的神仙!唱腔更是繞梁三日!要不……咱們跟老夫人說說,去聽聽戲?散散心也好啊!總好過您整日關在山莊里,對著窗子發(fā)呆,看什么都像世子爺……”
聽戲?散心?
看什么都像世子爺……
秋月最后那句無心之語,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混沌的思緒。對啊……看什么都像他……或許,去聽聽戲,看看那些咿咿呀呀的故事,看看那些扮相俊美的伶人……或許,能暫時……不那么想他?
一絲微弱的、病急亂投醫(yī)般的希冀,在死寂的心湖里悄然升起。
“……好?!?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恍惚和期待,“去跟祖母說……我想去云河鎮(zhèn)……聽戲?!?/p>